冬天, 天黑得极快。眼见天光已擦黑, 李满囤便早早地点燃了堂屋几案上新买的一对黄铜油灯。
油灯里的油也是也是城里新打的灯油。这城里的灯油点灯不止亮, 而且烟少。当然灯油的价钱也好, 是一般点灯用的棉籽油的两倍,一升得要40文。
点好灯, 李满囤又借灯头的火焰点燃了一对红烛。待李满囤把一对红烛分插进前廊下的一对红灯笼后,李满囤家的院子立刻充满了红彤彤的光彩,喜气洋洋起来。
李满囤想着今儿是过年。于是他也不管王氏和红枣两个人都还在厨房准备晚饭呢,就把东西两个卧房炕桌上的灯都点亮了。
看着亮堂堂的正房和前廊, 李满囤心里充满了喜悦––他现在的日子就和这宅子一样,充满了光明。
除夕的晚饭除了王氏照搬族里祭祀用的红烧肉、红烧鱼、豆腐、白菜四样定例菜外, 还有王氏的三板斧––同心财余、烩粉条和咸鸭蛋, 以及一个王氏心中盖戳认定节日必备的白菜羊肉饺子,整凑足了八样菜色。
年夜饭的菜色虽然不算多,对于三个人的小家来说却是尽够了。一会吃完晚饭, 王氏洗碗刷锅收拾厨房。李满囤则下了一趟地窖, 然后搬上来一筐桔子和苹果。
李满囤挑最红的苹果和最黄的桔子各五个分装进两个新买的白瓷贡盘里摆到几案上香炉的前方。
为了取事事如意的寓意, 李满囤打开橱柜拿出里面从城里买来的云片糕和酥糖来又装了两个贡盘。
如此,今晚接灶的四个供盘就准备好了。
王氏收拾好碗筷, 然后又搁灶里煨了满满一锅红枣。
高庄村风俗,正月家里来客都得上一碗枣子茶。似去年过年, 李高地家整煮了两锅枣子, 才刚刚够了上门拜年人的吃喝。
王氏寻思着李满囤辈分比她公公李高地低一辈。她准备一锅枣子, 许就能够了。
煮好枣子, 王氏又把厨房的菜刀、剪刀、刨子之类的刀具全收进库房的粮缸里,以免自己开年误用了,兆头不好。
收拾好这些,王氏又烧了一大锅热水后方进堂屋唤了红枣来洗头、洗手、洗脚,然后又把衬里的内衣全换了。
不要问红枣为啥不洗澡。高庄村的风俗,从冬至开始数九,一直到数九的最后一天前,九九八十一天减一天,整整八十天,高庄村家家都不洗澡。
刚开始知道八十天不能洗澡,红枣也是崩溃的。
起初不过十天没洗澡红枣就觉得她浑身都痒。红枣下意识用手去痒痒处挠,结果身上挠过的地方就能似下雪一样往外飘碎皮屑。
眼见不能挠,红枣就改用手去蹭,于是没一会儿就蹭下一个黑泥丸子来。
不能挠也不能蹭。红枣痒得没法就只能去找她娘王氏。红枣让王氏打盆热水给她擦一擦。
至于洗澡,颇识时务的红枣完全不敢想。她爷奶过日子节省—一年到头除了清九那天,其他日子不管啥天气,家里这许多人夜晚洗漱,除了躺罐里的水外就只给烧两锅热水共用。
家里人想洗澡就只能靠太阳能——把水搁日头下晒热后洗。
夏天太阳好,水确是能晒得温热,但冬天,水搁外面一会儿就会结冰。故而李家三房冬天没人洗澡。其他高庄村人家也是。
热水在厨房,而红枣娘却没有厨房活计。故而每次等她爷奶、二房、三房这些大人孩子洗漱好了,留给她家一房人的热水基本就剩个锅底了。
红枣不想她爹娘省水给她用就只能自力更生。
红枣想法很简单,烧水得有火。家里能生火的地方,除了厨房的灶,就是炕。而她跟她爹娘住的房里就有炕。
通过仔细观察,红枣发现烧炕时,只要把木材往炕洞里面多塞一点儿,那么炕洞口两侧靠外就各有一块没火的地方。
估量了一下地方的大小,红枣去厨房寻了一个豁了口的旧碗。红枣把碗洗干净后装上水,塞到炕洞一侧没火的地方放着。如此一刻钟后碗里的水就能变热,可以用来洗漱了。
拿炕烧水的方法倒是可行,只是碗太小,一次能温的水有限。于是红枣又在家里厨房重新寻摸了个两个钵头来。
钵头是家里年下存菜用的,数目极多,且平时根本用不上。故而红枣随手拿了两个来用也无人发现。
自从有了这两个钵头,红枣一家的洗漱用水问题可算是解决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洗衣服用水的问题。
洗衣不同洗漱,不只需要热水,还需要大量的凉水。
红枣舍不得她娘搁冰天雪地里洗衣,也舍不得她爹进城打短工回来后还要为洗衣多挑水,故而她只能尽力减少自己在冬天换衣服的次数。
如此减啊减的,红枣也就渐渐习惯了高庄村冬季不洗澡少换衣的风俗。
习惯是如此的可怕。以致红枣今年搬了新家,有了热水随便用,澡随便洗的条件后也没有想到冬季还有洗澡这回事儿。
现听到王氏叫她洗头,红枣才恍惚发现,她在个人卫生习惯洗澡这个方面似乎已经被高庄村给同化了。
怎么会这样?红枣一边洗头一边无声的问自己:现在的她怎么会如此邋遢?此外除了洗澡,是不是还有其他前世的好习性已被她遗忘,而她却还没有发现?
一时间红枣有些沮丧。
收拾完红枣,王氏又收拾李满囤的换洗,然后又给自己收拾。等把一切都料理好,王氏拿干布包了湿发后就抱着一盆衣裳坐到堂屋近门处清洗。
红枣自洗了头后就贴着堂屋火墙坐着,以便头发能尽快干透。
李满囤洗了头后也和红枣坐到一处。
空坐无趣,李满囤从柜里拿了一包瓜子给红枣。红枣兴致低落本不想吃,但因想着今儿是过年,便就拆了纸包,间或的剥一个两个。
等王氏洗好衣裳,李满囤的头发也吹干了。李满囤瞧着前廊四口缸中有一口缸的水只剩了一半,便又去井上担了一担水回来,把廊下和厨房的缸都补满。这样明天,大年初一,他就不用挑水了。他可以好好地歇一天了。
风俗里正月初一到初五,都不能在日头下晾晒衣物,以免污了日光。故而王氏将洗好的衣服都晾在厨房旁空关着的库房里。
晾好衣服,灶上煨着的一锅枣子也到了火候。王氏把枣子盛进小缸,下剩的则拿小铜锅装了,端进堂屋——这样赶交时的时候添了红糖后再拿炉子热了,立就能喝。
新年头一碗喝甜枣汤,寓意一年都红红火火(果果),甜甜蜜蜜。
这也是高庄村的风俗。
煮好红枣茶,又给茶捂子换了桔皮泡的新茶,王氏终于做好了她这年的所有活计——她现可以坐下来,剥两个瓜子,松散一刻了。
李满囤注满水缸后,又给炕洞添足了够烧一夜的劈柴后方才关了堂屋的后门。他现也可以坐下来和王氏一起守岁了。
没有春晚,没有朋友圈的大年夜是无聊的。红枣原就心大。先前想心事还好,等她爹娘得闲坐下来说族人的闲话后,她一旁听得无趣便就眼皮打架趴桌上睡着了。
李满囤一旁瞧见也舍不得叫醒她。他把红枣抱进了卧房,然后又给脱了外衣以便让她好好睡觉。
守岁讲究的是团圆。故而在红枣熟睡后李满囤和王氏便将守岁说话的地方由堂屋换坐到红枣房里的炕上。
王氏近来没有出门,压根就不知道外面的事儿,而李满囤一个腊月都忙着庄子和铺子的琐事,故而于族里的人事知道的也有限。于是两人说了没一刻便就说完了族里其他人家的事。
分家过程中李高地的作为实在伤透了李满囤和王氏夫妻两个的心。
虽然李高地是长辈,不管分家怎么做,作为儿子和儿媳,李满囤和王氏都只能受着不能批评,不然就是不孝。
但对于李满仓和李满园,这两个弟弟坦然受了他们长房的宅地,却是成了扎在李满囤和王氏夫妻俩心口的刺——夫妻俩实在无法再将他们视作兄弟,甚至王氏心里连几个侄子都不想认了。年下,李满囤送几个侄子鸡鸭,王氏其实内心是极不愿意的。
自家就有铺子,王氏心说:家里吃不完的鸡鸭完全可以放在铺子里换钱。又何必便宜那几个见了她连招呼都不打的白眼狼呢?
不过王氏也知道人言可畏,自家和二房、三房一点不来往,也不可能。所幸男人心里还算有数,只给了一只鸡一只鸭,并未再给别的东西。
不然,若男人待二房和三房跟大姑子桃花一样,也给整匹的细棉布做衣裳,她一准得气死。
今儿过年,王氏实在不想提二房和三房的人事。
王氏虽也不喜她大姑桃花,但桃花每趟家来都没少落她婆婆于氏面子,故而王氏不喜归不喜,但内心里对她这个敢和她婆婆叫板的大姑子却是服气的——她是不敢和婆婆高声,但能有机会看婆婆吃瘪她也是不会放过的。如果不是这次要破费好几匹细布的话,她原是愿意李桃花家来的。
李满囤虽然和两个弟弟都离了心,但他对几个侄子,特别是二房的李金吉还是有些感情的。打小他没少抱过他们,甚至还动过过继他们中一个的心思。
何况王氏现也有了身孕。若他这次真得了儿子,他希望他儿子能和族兄间有些来往。这样,即便将来遇上了事儿,也不至于似他一样,连个帮腔的人都没有。
独木难支的苦,他受够了。
上次李满囤去老宅送鸭子时,他爹李高地跟他说了贵雨的事,说已经托了媒人,年后可能就有消息。
当时李满囤听了消息嘴上只说是好事,心里则暗暗合计:他几个侄子侄女现都大了,眼见都要谈婚论嫁。他作为大伯,多少都要出点分子。但到底出多少,还有怎么出,都得有个章程。毕竟二房有三子一女,而三房也将有第三个孩子,他一碗水可得端平了,不然不仅是白花钱,还会落埋怨。
不过今儿过年,倒是不宜说花钱项,他得多想着剩钱的事。
想了一刻,李满囤终于找到了一桩极适合现在干的事。
“难得现在得闲,”李满囤提议道:“咱们倒是数数咱家今年剩了多少钱吧!”
王氏一听也登时来了精神:年下太忙,她知余庄头前后送了好几次钱。但现家里具体有多少钱,她却是不知道。
在王氏给炕桌垫上旧被褥后李满囤儿搬出了钱箱,然后夫妻两个齐心合力把串好的铜钱一吊一吊地搬到了炕桌上。
一边搬钱一边数数,基本上,等钱前搬出来后,两下里一合计,数目也就清楚了——足有一百八十六吊钱。然后下剩的零散钱不过几百个,也是眨眼就数好了,三百五十八文。
数完钱,李满囤估摸着离交时还得一刻。他便极干脆的拆了扎得好好上的两吊钱,然后把钱中新制的铜钱和旧铜钱挑拣出来分开串。
如此,果是打发时间的绝好方法––李满囤和王氏不过才串了一半的铜钱,便就听到外面更夫的“咚!——咚––咚!”的报时声。
竟然就三更天了。
闻声李满囤和王氏对视一眼,两人赶紧地丢下钱穿鞋下炕。
出了卧房,李满囤立刻去厨房上供接灶,而王氏则拎下炉火上焐着的茶吊子,改换上搁了红糖的红枣茶。
一会儿,李满囤接好灶––也就是在灶上神龛糊好新请的灶神像,炉子上的茶也热了。
李满囤和王氏各吃了一碗红糖红枣茶,然后又拿筷子沾了糖水搁熟睡的红枣唇上抹了抹,就算应了景。
睡梦中的红枣感受到嘴唇上发痒下意识地舔了舔,然后感觉到一股甜味后便咂了咂嘴,又睡了过去。
李满囤和王氏瞧得有趣,不觉会心一笑。两人放过红枣,又把炕上凌乱的铜钱胡乱收了,方才回房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