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名妓被打发走,出了总兵府,全都长呼一口气。
林雪咋舌道:“那首诗吟出来,可把我给吓坏了。”
“我倒是没被吓住,反而觉得有趣呢,”柳如是笑道,“以往谈诗论词,都是宾主尽欢,今天头一回被人写诗来训诫。”
王微忍俊不禁:“赵先生让人莫唱当年长恨歌,他自己这首诗,却颇有白乐天的神韵。”
柳如是说道:“赵先生关心民间疾苦,又是个知行合一的,写诗自然通俗直白。我看他豪迈得很,不屑弯弯绕绕,跟寻常文人风格迥异。”
三女结伴而行,出城前往客栈,却见城外竖着露亭。
码头那边也有露亭,但多贴着商业信息,这里的露亭却更多是官方告示。
王微凑近一看,念道:“庐陵县衙扩招十二名观政员,观政三月,食宿自理,可转为预备吏员。庐陵六镇,每镇扩招三名观政员……”念完告示内容,王微叹息道,“我若年轻二十岁,必去做这观政员,今后说不定能当县太爷。”
一路听李凤来讲解,柳如是对江西施政已有所了解,她说:“这个告示都被风雨打烂了,想来是两三个月前贴的。仅庐陵一县,就新增三十个预备吏员,看来今年夏天是真要出兵。”
江西已经可以批量生产官吏,湖南和广东也快走入正轨了。
地盘越大,越不缺人。
可惜隐患也增多,新旧官吏鱼龙混杂。特别是偏远县镇,廉政司鞭长莫及,全靠宣教官和农会监督。而完成分田之后,宣教官大部分要撤走,只在县衙留一个宣教科。
从今春开始,总兵府廉政司,设置十二名廉政史。
每三人一组,抽签决定方位,照着既定方向微服巡视各州县。有点类似大明的巡按御史,但没有司法权,也不得干涉地方事务。
林雪又念第二份告示:“武兴镇副镇长钟安,娶该镇女子黄氏为妻。李家村集体开垦之山中荒地,副镇长钟安串通村长李隆,各给黄氏、李隆两家多分三亩。经查,钟安另有贪污罪行,吞没稻谷六十余石、吞没苞谷九十余石……”
“经庐陵县衙审理判决,钟安发配矿山为矿工,其妻黄氏勒令改嫁。收回钟安个人名下全部田产,收回黄氏名下两亩田产,收回黄氏娘家一半田产。李隆发配矿山为矿工……”
柳如是惊叹道:“只占了六部荒地、六十石稻谷、九十石苞谷,这就发配了两个官儿?”
“江西的吏治可真严。”林雪感慨说。
寻常情况下,还真没这么严。
这桩案子,一是动了土地,触碰到绝对红线。二是案件发生在武兴镇,那里可是赵瀚起兵的地方!
王微讥讽道:“这个副镇长可真蠢,为了几亩荒地、百余石粮食,便把自己的前途丢了。按照李员外(李凤来)的说法,此时在江西做镇长,今后至少也是个知州,说不定还能做知府。”
“世上总有许多目光短浅之辈。”柳如是莞尔道。
林雪笑道:“有赏有罚,这里还有嘉奖令呢。”
却是庐陵县这边的兵器所,有个工匠改进藤甲制作技术,令藤甲泡制周期缩短三个月。特奖励白银五两,工资涨三级,赏田一亩,入选今年的“十大巧匠”。
柳如是稀奇道:“工匠竟也有这般礼遇。”
王微笑着说:“换作我是工匠,也会拼命给赵先生效力。”
三位名妓越看越觉有趣,结伴去逛城外街市。
她们的第一目标,不是珠宝店铺,也不是胭脂水粉,而是直奔附近的书店。
“三位姑娘请进!”
书店老板眼前一亮,亲自过来招呼,实在是这三个女人太漂亮了。
柳如是道:“我们是外地来的,这里可有什么新书?”
“新书多着呢,三位姑娘这边来。”书店老板殷勤备至。
只随便瞟了几眼,三女便看出差异。
江南那边的书店,纯以数量而论,第一当属教辅资料,第二则是诗词文集,第三便是曲本小说。
而在此地,教辅资料几乎没有。
进门处整个书架,全是律法、水利、数学、公文写作、大同理论和农业书籍。
从今年春天开始,官吏升迁为知县,必须经过一次考核,以上内容属于必考科目。
主要是有资历做知县的太多,怎么选拔都不公平,那么干脆组织考试。
让那些“预备知县”来答题,也不是让你都答出来,只要考得比别人好就行,优先选择名列前茅之人(大同理论不过关,直接失去此次晋升资格)。
如今,知县考试已经结束,就等着夏收之后打仗,新占了地盘立即过去做县太爷。
去年冬天宣布的消息,各地书商立即行动。
不只有资格做知县的来购买,许多普通官吏、士子也来买书,反正今后迟早是要考的。
柳如是看着那些专业书籍,叹息道:“复社一贯倡导实学,江西才是真的在崇尚实学啊。”
王微转到了经史子集那边,传统书籍跟江南没区别,但新近刊印的文集还真不少。
“先生可知,江西有哪些文社?”王微问道。
书店老板如数家珍:“吉安有白鹭洲社、信社、竹下社,南昌有洪都社、鹜社、晓社,九江有江州社、盛社……”
王微惊讶道:“这么多文社?”
书店老板笑道:“许多大族士子,不愿案牍劳形,因此不去应征做吏员。江西又无科举,他们就结社吟唱,整日与江湖风月为伴。小说、戏曲亦是大兴,一些落魄的大族士子,便写小说、戏曲为生。总镇倒也关照这些人,没有给润笔费的书舍,不许随意刊印作者文章。须得原作者死后二十年,方可不经同意而刊印。”
柳如是笑道:“这可是个好法子,查得过来吗?”
“肯定查不过来,要作者自己去检举,自己指认是哪家书坊在盗印。”书店老板说。
柳如是随手抽出一本册子,名叫《竹下文集》。
翻开阅读,多为山水田园诗,其中不乏发牢骚的作品,字里行间可看出对赵瀚政策的不满。
“王冠姑娘?”突然有人惊呼。
王冠是王微年轻时候的名字,她转身一看,全无印象,微笑道:“先生万福。”
此人四十来岁,模样端正英俊,拱手道:“在下吴炳,字可先,二十多年前,曾与姑娘泛舟太湖。”
“原来是吴先生。”王微还是没有印象。
吴炳却颇为兴奋:“当时在下还是举人,有幸随眉公先生游湖。”
眉公先生就是陈继儒,写《小窗幽记》那位,王微顿时回忆起来。
不过嘛,当时人多,依旧对吴炳没有印象。
吴炳笑着说:“在下万历四十七年便中了进士,此后辗转各地为官,一直未能再见王冠姑娘仙颜。”
可以理解吴炳对王微的热情,少年时普普通通的举人,跟随一群大佬游湖,只能坐在角落里助兴,都没法给这位名妓留下印象。
王微也颇惊讶,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到现在至少也该是一省大员,怎在吉安府穿着布衣?
吴炳主动解释说:“赵先生攻取南昌府时,在下是江西提学使。而今没有做官,属于总兵府宣教司的外聘顾问,《大同行记》便是在下的作品。今春又创作戏本《西窗记》,亦是以真人真事改编。”
“失敬,失敬!”王微连忙行礼。
吴炳的老家也在江南,这厮把田产都卖了,将妻妾儿女接来江西。
儿子的年龄半大不小,被他扔去读小学。女儿嫁给一个镇长,且是举人出身的镇长,未来多半能做大官。
至于他自己,由于《大同行记》引起轰动,干脆专职创作“革命文学”,甚至被宣教司特聘为顾问,经常被请去干部培训班讲故事。
让他做官?
那是不可能的,赵瀚治下官吏太累,悠闲惯了的吴炳受不住。
吴炳把三位名妓请去茶楼,给她们讲述江西文艺圈。
“江西文章,无非三类。”
“第一类是大同文章,最著名的当属《白毛女传奇》。之前只有话剧,又来改为戏曲,去年有人写成小说。在下的《大同行记》,也是这一类,能够排进前三。”
“第二类是牢骚文章,要么家里被分田了,要么自觉郁郁不得志。”
“第三类是颂德文章,这些士子虽未做官,却拥护总镇之施政,以商贾子弟居多。他们说,只须二三十年,神州必复盛唐之景。这些人也是复古派,无论诗词歌赋,皆以盛唐为尊。就在上个月,还有三十多个士子,联名上疏总兵府,请总镇早早出兵拿下江淮。”
王微问道:“请教先生,哪里的女校还却老师,离吉安府越近越好。”
吴炳说道:“吉水县正在办第三所女校,我可以帮忙写推荐信。”
王微高兴道:“多谢先生!”
柳如是突然来一句:“我要去庐陵县衙观政,今后做女官!”
众人惊讶无比。
柳如是心气儿高得很,自从跟陈子龙分手之后,就发誓要嫁给才学更高的。
她觉得赵瀚就不错。
今天的短暂接触,柳如是已经弄清楚,赵瀚不喜欢吟诗作词,更喜欢能做实事的。她于是就想做女官,一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二来可以引起赵瀚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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