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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今我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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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学宫开学当日,奚家小少爷就被人抽到河里,深受重伤。

  这消息一传出去,整个中州三境世家为之一震,纷纷猜测到底是哪位能人敢惹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深受重伤”的奚绝偏头打了个喷嚏,赤着的脚在踏床上蹬来蹬去,气得眼圈通红,嗓子都哑了。

  “去把那个盛谁拎来!吊、吊起来咳咳……抽、抽死!”

  道童深知奚绝的脾性,知晓此事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无奈哄他:“少爷别生气,先吃点灵丹吧,身子好了才能抽人啊。”

  奚绝自幼体弱多病,哪怕觉醒相纹也是个病秧子,他从水里捞出来就发了烧,此时脸庞烧得水润通红。

  他咳得脑仁都在晃荡,舔着掌心几粒灵丹轻轻地吃,眉梢微垂,委屈得不得了。

  “这地方好小。”奚绝一生气,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胡乱踢了踏床一脚,“连腿都伸不开!”

  天衍学宫诸行斋是单独的学院,更是由学宫掌院亲自教导。

  偌大学斋只有八人居住,更何况奚绝又是灵级相纹,住处自然宽敞精致。

  灵器摆件琳琅满目,美人榻镶嵌灵石,残阳从卷帘映来,幔帐左右分开系在雕花柱上,满室余辉。

  外面还有一个大池塘,锦鲤到处游,岸边栽种一棵参天大树,风一吹叶片窸窸窣窣,就算大世家的住处也比不得这里雅致奢靡。

  但奚绝却嫌弃蹬不开腿。

  另一个道童跪坐在一旁给他擦拭湿发。

  “天衍学宫本就不让带道童行芥入内,人家也是依规则办事,少爷咱这次理亏在先,还是先收敛些吧。”

  “收敛?”奚绝不愿意,“那我落水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那奚家的面子往哪儿搁,刚才学宫门口可是一堆人都瞧见了。”

  道童唉声叹气,也不知如何劝。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对,肯定不能就这么算了!”

  奚绝舔完灵丹,让道童给他擦手,蹙眉道:“谁啊?”

  鬼字纹墨白袍的小少年酆聿背着双手溜达进来,瞧见奚绝这副湿哒哒的惨状,没忍住偏头“噗嗤”一声闷笑出来。

  奚绝瞪他:“你是谁?”

  道童提醒:“酆家少爷,酆聿。”

  酆聿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挑眉道:“你怎么谁都不认识,那盛焦灵级相纹「堪天道」之事传得中州沸沸扬扬,你都没听过?”

  奚绝冷笑:“区区一个落魄户,我为什么非得听说——你来干嘛的,看好戏吗?”

  酆聿支着下颌笑嘻嘻:“当然啊。”

  奚绝正要摔东西。

  却听酆聿补充:“盛焦虽然是块不知变通的木头,但是盛家家主却一心想要跻身中州大世家,想来不多时就会有人押着那锯嘴葫芦来给奚少爷赔罪,我自然是等着看他的好戏。”

  酆聿此前就听说过奚家这个小少爷的英勇事迹,算定他肯定同那盛焦不死不休。

  白日他被盛焦抽了一番,气正不顺,所以来看看奚绝如何整死那个眼高于顶的盛焦,顺便自己也出出气。

  奚绝却一愣。

  押着,赔罪?

  果然如同酆聿所说。

  天才刚暗下来,院落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道童匆匆从外而来:“少爷,盛家的人到了,说是要给少爷赔罪。”

  喝茶的奚绝呛了一下。

  酆聿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我就知道盛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会做出这些事,这下可真的有乐子瞧了——哎,那个小孩,给我那点松子、葵花籽来。”

  奚绝将茶杯放在小案上,盘膝坐在美人榻上,眉头一挑:“让他们进来。”

  道童听命出去,没一会就带着两人进来。

  正是那锯嘴葫芦和……

  和一个奚绝不认识的男人,但见那身梅花落花流水纹,就知道是盛家的。

  “见过小仙君。”男人恭恭敬敬颔首行礼。

  奚绝手掌托着脸颊,懒洋洋地扫了盛焦一眼,才看向他:“你是谁?”

  这小纨绔太过骄纵,又眼高于顶,明明身在大世家,却好像中州有头有脸的人一个都不识得。

  “在下盛必偃,天衍学宫山长。”盛必偃道,“听闻盛焦今日对小仙君不敬,特带他来给您请罪,还望小仙君谅解。”

  说着,奉上精致匣盒,里面放置一颗极品灵髓。

  奚绝得理不饶人,哼笑道:“我稀罕这个东西吗?今日我可是受了大罪、奚家更是出了大丑,一个破烂灵髓就轻飘飘揭过了?”

  盛必偃额角冒着冷汗,故作笑颜。

  “小仙君想要如何处置发落,我盛家绝无二话,只要能让您消气。”

  酆聿捏着奚绝丢给他的灵丹咔吧咔吧地吃,边看戏边盘算。

  这奚家还真如传闻中那般权势滔天,这小少爷只是被丢到水中一遭,既没伤着也没冻着,盛家却硬按着他们家唯一一个灵级相纹来赔罪。

  难道同奚家交好,比灵级相纹还要重要?

  “发落倒不至于。”奚绝瞪了盛焦一眼,“但至少让你们大少爷开一开尊口,给我道个歉吧。”

  盛必偃和酆聿全都一愣,就连旁边的道童也很诧异。

  只是道歉就能揭过此事?

  这可不符合这位少爷嚣张跋扈的做派。

  无论两人说什么,被强行压来赔罪的盛焦始终面无表情。

  他就像一具缺了七情六欲的空荡荡的皮囊,没有喜怒哀乐,傀儡或许都比他的表情、七情丰富。

  奚绝一见盛焦这个样子就来气,铁了心让他开口说话。

  “说‘小仙君,我知错了’。”他连道歉的话都替盛焦想好了,双腿从美人榻上垂下来,足尖绷着踮着踏床,微微前倾身体,瞪着眼睛等这锯嘴葫芦道歉,“只要他说,我就饶了他这一回。”

  盛焦全当他在放屁,眼神眸光都没动一下。

  奚绝在整个中州可是出了名的骄横,此番如此好说话,八成有猫腻。

  盛必偃冷汗直流,一把抓住盛焦的手腕,低声道:“开口道歉。”

  盛焦不吭声。

  盛必偃赔笑,手中猛地一用力,压低声音厉声道:“你想连累盛家满门不成?”

  盛焦终归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孩子,盛必偃手下没个轻重,竟直接将他右手腕骨给弄脱了臼。

  “咔”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剧痛遍布全身,盛焦却像是个真正的傀儡,动都不动。

  奚绝倒是一惊,愕然看过去。

  盛必偃的手还在掐着盛焦的手,像是故意让他疼似的狠狠用力,甚至用一道灵力灌入他经脉中,横冲直撞让其灵力逆流。

  盛焦单薄的身躯猛地一晃,唇角溢出一丝血痕。

  ……却依然无动于衷。

  奚绝哪里见过这种硬逼着人赔礼道歉的架势,眸子圆睁,像是被吓坏了。

  “够、够了!”

  奚绝吓得足尖都蜷缩起来,重重一咳,倨傲道:“既然不愿开口就算了,少爷我不爱强人所难。那、那个灵髓就算赔礼吧,下不为例。”

  盛必偃还以为他不耐烦了:“小仙君勿动怒,这孩子脾气有些木,激一下就好。”

  奚绝还没想明白那个“激”是什么,就见盛必偃一脚踹在盛焦膝弯,想强行让他跪下赔罪。

  奚绝:“……”

  奚绝被吓住了。

  灵级相纹……就是被你们这么糟践的?

  盛焦单薄的身躯踉跄一下,却像是柱子似的站稳,唇角鲜血滴在漆黑衣衫上,手腕上天衍珠噼里啪啦却没有降天雷。

  酆聿皱起眉,视线冷冷注视着盛必偃。

  “山长真是好威风呀。”奚绝突然说。

  盛必偃一愣。

  奚绝盘膝坐回榻上,支着下颌笑吟吟的,像是在看一出好戏,眸底却全无笑意:“我奚家的戏班子都没有您唱得这一出好看呢。”

  盛必偃讷讷道:“小仙君……此话何意?”

  “我都说此事就这么算了。”奚绝曲起一条腿,懒洋洋地道,“您不会以为我是在同你客套吧?”

  盛必偃不太明白。

  整个中州都知道奚家小公子睚眦必报,小小年纪记小仇又心狠手辣。

  盛焦让这位骄纵的少爷遭了大罪,此番见仇人吃了苦头,他不是该高兴?

  盛必偃窥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盛焦此番犯了大错,如果能让小仙君消气,就算他是灵级相纹……”

  奚绝突然打断他的话:“酆聿。”

  酆聿脾气暴躁,看起来想打人:“什么?”

  “丰州酆家是谁主事?旁支吗?”奚绝问。

  酆聿不懂他驴唇不对马嘴在胡说八道什么,蹙眉回答道:“自然是家主主事,旁支哪来的资格管事?”

  “哦。”奚绝若有所思地点头,似笑非笑看向盛必偃,“怪不得盛家出了灵级相纹,依然在中州三境籍籍无名,原来主事之人都是这等目光短浅之辈。”

  盛必偃满脸皆是汗:“这……”

  奚绝从来都是傲慢专横的,完全不给盛必偃说话的机会,嘚啵嘚啵。

  “我说此事揭过那就是揭过,你却依然当着我的面肆意责罚,你那是给我看的吗?不是,你是想要整个十三州的人都以为我奚绝心狠手辣、阴险恶毒,为了一点小事就不依不饶,故意折辱同窗,还让人下跪赔罪。”

  盛必偃脸色一变。

  奚绝眸子猛地沉下来,抬手猛地将手边小案上茶杯重重一拂。

  “哐”的一声,茶盏在地上四分五裂。

  奚绝稚嫩的脸上全是冷意:“你如此毁我名声,到底是何居心?”

  盛必偃差点给他跪下了:“我……我并无此意!”

  “你是想说我误解了你?!”奚绝手指一点桌案,不高兴地道,“你不是想让我消气吗?好啊,那就你给我道歉!赔罪!”

  盛必偃:“……”

  酆聿:“……”

  他还当这纨绔是真的面冷心软,没想到却疯狗似的,逮人就咬。

  盛必偃哪里敢反驳,赶忙低声下气地赔罪。

  酆聿看得啧啧称奇,更想知道这位小少爷到底觉醒的是什么相纹,竟然能让整个中州的人对他这般敬畏。

  盛必偃战战兢兢,几乎将全部赔罪话都说了一遍。

  奚绝不依不饶地冷笑。

  “天衍学宫开学第一日,你就故意折辱灵级相纹,是想做什么?

  “十二个灵级相纹日后皆是飞升命,人人都道诸行斋必出仙君,若今日他真的跪下去受辱,日后我们诸行斋不就成为十三州的笑柄,任人耻笑了?!

  “好好同你说话,你不肯,非得要说上一堆低三下四奉承讨好你才舒坦,对吗?”

  盛必偃被他几个大帽子砸下来,脸色惨白如纸,死死咬着牙:“不、不敢。”

  酆聿从未想过这位不学无术的小仙君口才这么好,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现在,你懂我的意思了吗?”奚绝小脸面无表情,一字一顿道,“我说,算了。”

  盛必偃:“懂、懂了,多谢小仙君不计前嫌,高抬贵手。”

  奚绝懒得和他说话,手一指,示意他走走走!

  盛必偃如蒙大赦,将灵髓留下,带着一直默不作声的盛焦小心翼翼离开。

  一直无动于衷的盛焦突然微微侧身,似乎看了奚绝一眼。

  “你……”

  盛必偃一把将盛焦扯出来,等到了无人处,几乎咬碎了牙,厉声道:“来时都叮嘱你了,莫要去招惹奚家小少爷,你怎么都不听?!”

  盛焦像是被封了七情六欲,无论盛必偃如何骂他折辱他都无动于衷。

  盛必偃骂骂咧咧,连拖带拽地将他薅走了。

  酆聿看着两人背影,啧啧称奇:“没想到啊,盛家为了讨好你家,就连灵级相纹也不在意,那可是「堪天道」啊。”

  “谁知道他们一个个到底是怎么想的?盛家家主也是个拎不清的,有了灵级相纹还不好好奉着,任由一个旁支的人如此折辱他,难道讨好奚家就能让他们一步飞升啦?”

  奚绝不高兴地坐在榻上,蹬了蹬腿:“那个谁是不是哑巴啊,都被打成这样还不开口。”

  “我记得他之前并不是这样,想来是那相纹的毛病吧。”酆聿翘着二郎腿,将一颗灵丹往上一抛,准确无误地用嘴接住,含糊道,“啧,怎么灵级相纹一个个的都不正常?”

  “谁不正常?”

  “横玉度是个不良于行的瘫子,让尘……哦对,你家和让家交好应该也知道,是个修闭口禅的。”酆聿和他一一掰扯,“中午入学礼你没去不知道,这诸行斋可没一个正常人,往后可有大乐子瞧了。”

  奚绝不想看乐子,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那点血痕看了许久。

  好半天,他才咬着牙,低声骂道:“闷葫芦,活你的该!”

  白日受了惊吓,奚绝入夜后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中,锯嘴葫芦突然一分为二,倒腾着两条木头腿蹦蹦跳跳追着他跑,一边跑一边打雷,奚绝吓疯了,拼命往前逃。

  但是他腿短个儿矮,跑了大半夜还是被逮到。

  葫芦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其中,缓缓阖上。

  奚绝吓得四处乱蹬,尖叫着摔下床。

  道童慌忙进来:“少爷?”

  奚绝披头散发坐在踏床上,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显然小少爷不会承认自己是被噩梦吓醒的,他心虚地咳了一声,嫌弃地用发软的手拍了拍床,道:“这床太窄了,根本不够我滚的。”

  道童见那宽敞得几乎能并排躺四五个人的床榻,沉默了。

  奚绝爬起来,看了看外面:“什么时辰了?”

  “辰时了。”

  “哦,今日要开始上课吗?”

  “掌院说,今日先让你们熟悉熟悉诸行斋,明日再去九思苑上课。”

  奚绝坐了好一会终于缓过来噩梦带来的余威,他嘟嘟囔囔地穿好衣裳,打算去找酆聿一起玩。

  “说起来,池塘对岸也住着一个人呢。”道童道,“昨日少爷没去诸行斋入学礼,要不去对面瞧瞧是哪位同窗?日后也好有个照应。”

  奚绝哼了一声:“只要不是那个讨厌鬼,谁都成。”

  朝阳灼眼。

  奚绝骄纵怕晒,戴着惟帽,四周垂着半掌宽的薄透白纱挡住日光,边走边哼哼道:“诸行斋八个人,除了四个灵级相纹和酆聿,还有谁啊?”

  “柳长行,药宗的小毒物……名字有点拗口,哦哦记起来了,名唤乐正鸩。”

  “还有一个呢?”

  “唔?还有一个?奇怪,明明刚才还记着的……”道童只当自己记性差,干笑道,“等会回去我找卷宗看看再回少爷。”

  奚绝走过池塘边栈道,余光一扫深水,大概是心有余悸,往旁边蹦了一下。

  反应过来后,他气得骂骂咧咧:“别让我再见到那个姓盛的,否则我定要他没有好果子吃!”

  两处院落离得很近。

  没走几步便远远瞧见一颗遮天蔽日的丹桂树,幽静小院隐在茂密林中,别有一番风雅韵味。

  深秋丹桂盛开,屋檐、青石板上都落了一层薄薄桂花。

  灿烂朝阳铺过去,好似一地融化的蜜糖。

  奚绝嗅了嗅,溜达着踩着一地桂花走入正门,打算瞧瞧将来要朝夕相处的同窗是何方人也。

  只是还未进去,道童像是瞧见了什么,突然一把拉住奚绝,脸都绿了:“少爷,咱、咱们还是去找酆少爷吧,您不是和他挺谈得来吗?”

  “急什么?”奚绝疑惑,“我又不知道他住在哪儿,这不是得一路走过去边看边找吗?”

  道童不好多说,和他在门口拉拉扯扯。

  奚绝越发觉得有猫腻,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到门槛处。

  道童露出惨不忍睹的神情。

  等视线落在站在院内桂树下的身影时,奚绝眼眸不可置信地瞪大,脚下一绊,差点直接摔趴。

  微微抬眸看着桂花的人面无表情转过身来,和他冷冷对视一眼。

  ——竟是盛焦。

  奚绝气得仰倒:“盛……”

  盛什么来着啊到底?

  又忘了。

  奚绝偏头。

  道童低声提醒:“盛焦盛焦。”

  “盛焦!”奚绝道,“怎么是你住在这里?我不要和你住一起,你搬走,现在就搬。”

  盛焦空洞的眼神扫他一眼,却并未停留太久,又将视线落在一簇金灿桂花上。

  ——好像一朵桂花都比看奚绝有意思。

  奚绝自小到大哪里经历过此等无视,当即怒气冲冲上前。

  只是离此人越来越近,奚绝就意识到这人怎么比自己高出大半个头来,冲他发怒还得仰着头。

  奚绝:“……”

  个儿矮的奚绝气得半死,突然伸手将那支桂花摘下来,“嗷呜”一口直接啃了。

  “看我。”他瞪着盛焦,“我和你说话呢。”

  盛焦又找了枝桂花看。

  道童见自家少爷上蹿下跳得不到丝毫回应,又怕他再拿鞭子抽人,赶忙哄他:“听说盛少爷性情孤僻冷淡,并不是故意针对少爷,我、我们去找酆少爷玩吧。”

  奚绝“呸呸”几声,将嚼碎的桂花渣吐出来:“难吃死了。”

  盛焦不搭理他,大概嫌他太聒噪,转身往树的另一侧走。

  奚绝下意识伸手拽住他:“休想逃,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但手一触碰到盛焦的手腕,敏锐地察觉到他整只手臂猛地一颤,像是疼痛下本能地颤抖。

  奚绝这才意识到盛焦的手昨天被盛必偃捏断了,赶忙缩回手。

  盛焦垂在身侧的手果不其然红肿扭曲着,继续看桂花。

  奚绝掉根头发都能跳半天,见盛焦手腕都断了还像是没事人一样,讷讷道:“你、你……”

  你都不疼的吗?

  饶是奚绝有天大的气,此时也憋得发不出来。

  见盛焦把他当透明人,只好怒气冲冲沉着脸小跑离开。

  和这种人置气动怒根本不划算,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去和石头聊天呢。

  道童追上去:“少爷,去找酆少爷吗?”

  “找他个鬼。”奚绝闷闷地说。

  他大概还有气,路过池塘边,突然伸手一划拉。

  “给我从这儿,到这儿修一道高栅栏,再结几个结界。不对,到那儿,这棵树我喜欢,我要分一大半。不,我要全都分走,一个树枝子都不给他留。”

  道童忙不迭点头:“好好好,不给他留,结了果子也不给他吃。”

  奚绝这才消了气,但走了两步,又道:“别跟着我了,你回奚家吧。”

  道童吃了一惊。

  少爷从小到大从来不离人伺候,此番更是为了带道童进天衍学宫才遭了大罪,现在竟主动让他离开?

  “但是少爷……”

  “快走。”奚绝说,“我有手有脚,没人伺候死不了。”

  道童知他说一不二,犹豫好一会,只好在他瞪视下离开。

  片刻后,整个幽静小院空无一人。

  奚绝扒着门框偷偷摸摸看到道童离开,这才噔噔噔跑回去,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玉髓。

  指腹轻轻摩挲过价值连城的玉髓,雪白碎屑簌簌从指缝落下。

  不多时,奚绝凑上前轻轻一吹。

  玉屑胡乱飞舞,像是下了场大雪。

  雪停后,巴掌大的玉髓像是被精雕细琢过一般,已是个雕刻着「温」的玉令。

  奚绝又找了个穗子挂在上面,勾唇得意一笑,捏着这新鲜出炉的掌院玉令溜达出去。

  穿过池塘栈道,奚绝踩着一地桂花跑到那幽静小院。

  盛焦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动作,微微抬着眸盯着那枝桂花看,日光从树枝倾泻而下打在他半张脸上,宛如刀削斧凿的冰雕。

  哪怕烈日炎炎也无法将其融化半分。

  奚绝背着手走过去,突然抬手将那枝桂花薅下来塞到嘴里。

  盛焦低头看他,眼神冰冷又无神。

  奚绝见他终于看自己了,赶紧抓紧机会冲他龇牙一笑,张扬又得意:“喂,你是闷葫芦吗?不会也像让……让那个谁一样修了闭口禅吧?”

  盛焦不说话。

  “你喜欢桂花呀?”奚绝又跑到他另一边,哼哼着晃了晃手上的玉令,“可惜啦,就算再喜欢也无济于事了,温掌院有令,让你从此处搬出去,随便住哪里去。”

  盛焦视线落在那枚「温」的玉令上,终于有了反应,伸手去拿。

  ——他右手近乎折断,不知疼地微微一蜷。

  奚绝两指拎着穗子,让玉令不住摇摆。

  盛焦手捏了个空,眸子轻轻一动。

  像是冰雕成的人像终于有了一丝人气。

  但也只是刹那,他面无表情再次去够玉令。

  奚绝手一晃,将玉令直接扔到盛焦掌心上。

  饶是如此,盛焦也不知去合拢,好在穗子挂在他虎口这才没有掉下去。

  玉令散发着雪白萤光,在日光照耀下几乎微乎其微,像是一道水流似的悄无声息卷着盛焦的五指蔓延至手腕。

  只是瞬间,盛焦袖子下狰狞的伤处完好如初。

  奚绝大概是嫌弃他慢吞吞的,劈手将玉令夺回来,趾高气昂道:“这就是温掌院的玉令,你还以为是假的不成?”

  盛焦垂着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

  奚绝耀武扬威后,撒腿就跑,边跑边叫嚣道:“赶紧给我搬走,爱去哪儿去哪儿,否则少爷我天天来闹。”

  这人敢不畏奚家权势把他扔湖里去,这种不讲理的命令肯定是当耳旁风的。

  奚绝的心虚和愧疚瞬间烟消云散,将玉令随手一扔,高高兴兴去找酆聿玩了。

  诸行斋极大,奚绝和酆聿逛了一整日都没能将一半逛完,约好明日下学后再一起溜达,奚绝趁着夜往住处走。

  白日里阳光和煦花团锦簇,奚绝只觉得好玩。

  但夜深后拎着一盏小灯孤身在密林中赶,才十三岁的半大孩子胆子还没芝麻大,畏惧地左看右看,唯恐出来个厉鬼恶兽把他给吞了。

  奚绝害怕地嘟嘟囔囔:“这是天衍学宫,连酆聿的厉鬼都不能进来,自然不会有其他妖魔鬼怪,不害怕不害怕。”

  嘀咕半路,眼看着住处就到了,奚绝立刻拔腿就跑。

  但是刚从参天大树转了个弯,余光一扫旁边的池塘,奚绝吓得瞳孔一缩,差点尖叫出声。

  夜深人静,水面泛着丝丝缕缕的白雾,鬼气森森。

  一身黑衣的人站在岸边,几乎同黑暗相融,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奚绝呆了好一会,吓飞出去的神魂才重新化为白雾飘回脑门上。

  他壮着胆子定睛看了看,才发现那人是盛焦。

  奚绝都没力气生气了,无力地想:“这人大半夜不睡觉,在这儿做什么呢?”

  他往后看了看,发现不远处的桂花院门紧锁。

  奚绝心中一咯噔。

  这个锯嘴葫芦……不会是信了自己白日里那些胡言乱语,真的搬出来了吧?

  这也太好骗了!

  奚绝见盛焦单薄的身体似乎都盈了薄薄一层霜,莫名有些心虚,他悄摸摸地顺着池塘栈道走上前,打算和他说几句话。

  皎月悬挂天边,周遭弥漫寒霜和丹桂的香甜气息。

  奚绝走到盛焦身后,别扭地盘算该怎么说,足尖刚刚点到盛焦三步之内。

  突然。

  一道天雷突然从盛焦垂在手腕的天衍珠上迸出,直直朝着奚绝而去。

  盛焦偏头冷若冰霜看他。

  不对,或许冰霜都比他有温度。

  奚绝娇生惯养,从未同人交过手,乍一被攻击,脑子根本没有反击和躲闪的经验,当即毫无准备,被击得往旁边一歪。

  一旁正是冰冷池塘。

  奚绝:“……”

  此处空无一人,盛焦又是块木头,就算自己掉到水中淹死,他恐怕看也不看一眼。

  奚绝十指胡乱一抓,想要稳住身体,却四周空无一物直接抓了个空。

  完了。

  他心想。

  恰在这时,盛焦眉头紧皱,浑身颤抖,猛然不受控制溢出一道灵力。

  ——并非是天衍珠的森寒冷酷,而是宛如春风温煦,轻轻在岸边结了霜的草上一扫。

  冻得蔫哒哒的草倏地一晃。

  深秋寒霜下,竟颤颤巍巍开出一朵小黄花。

  花开的刹那,被冰封的七情六欲三魂七魄像是挣扎着回魂,盛焦虚无枯槁的眸瞳轻轻一缩,突然神使鬼差地往前伸手。

  做出这个动作后,他自己也愣了。

  千钧一发之际,奚绝下意识薅住盛焦伸来的手,用尽全力死死拽住。

  但他往下摔下去的冲势太大,将猝不及防的盛焦带得往前一踉跄。

  “噗通”!

  两人一齐摔入冰冷水中,咕嘟嘟沉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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