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溯微右手带着徐千屿缓缓后退,凝成的虚剑如霹雳弦惊,法器碎裂时带着灵气的爆破,在徐千屿耳边接连炸裂。她挣了一下,沈溯微将她放开,两人并肩立着。
风鼓起徐千屿的披帛与裙摆,轻柔的料子又被梭状的剑气划破。
尹湘君白玉一般的脸上也多出几道划痕。
他的目光掠过沈溯微周身,落在他手中结满寒霜的尺素剑上,迟疑了一下:“一把凡铁而已,在我眼中,跟屠夫的屠刀无异。”
尹湘君表情平静,但徐千屿从他乌沉沉的眼眸中读出几分隐怒。
果然,下一刻他低眸,骨节分明的手展开折扇,扇上画作消失,成一把空扇:“我就选一把剑,来配你。”
雪白的扇面上显出几把形态各异的剑影,徐千屿呼吸一滞。
先前尹湘君能从扇中不断取出高阶法器,便已让她震惊。不过她想着,他也许是将储物囊做成扇子的形状,这样展扇时便如探囊取物。他毕竟是一派掌门,手握大量法器,也说得过去。
但那些剑变得清晰时,徐千屿直觉并非如此。
从前在蓬莱和虞楚炼器时,她没事就翻炼器册子,将近几年仙门的法器烂熟于心。炼器师兄跟她说过,剑并非法器,炼不出来,当然也无法放进芥子金珠内。
所以这把折扇,根本不是储物囊。
这些剑的样子她亦从来没见过:它们形态繁复,剑柄上好似蛰伏、盘踞着上古的凶兽,凶兽的背脊之上又生青苔,森然凶意似乎渗出扇面。
徐千屿猛然攥紧沈溯微的手:“师兄。”
第一把神剑出鞘,如后羿之箭,金光照亮了沈溯微的瞳孔。出人意料的是,沈溯微没有出剑,而是微启薄唇:“判官·判斩。”
破空而来的剑嗡然一颤,竟拨转方向,退回来处。尹湘君惊愕一避,剑未斩他,但擦伤了他的肩膀,鲜红的血液溅出!
与此同时,一道电光如流星坠地,劈在沈溯微身上。这不是渡劫之雷,也没有杀戮之态,倒像是上天怒而扬下一鞭,以做惩戒。沈溯微似早有预料,立定不动,仅闭了下眼,雷将他的发冠劈出裂痕,丝缕发丝落在脸侧。
扇中飞出第二剑、第三剑、第四剑,沈溯微眼都未眨,于光影纷飞中透出一股漠然的威势:“判斩。”
“判斩。”
“判斩。”
道道雷聚起来将天幕照亮,徐千屿再忍不了,抽出夺魂鞭,应击在他头顶,试图接住这道雷。雷顺鞭而下,剧痛从手腕迅速掠到脚底,幸好她属雷灵根,挨了一下之后毫发无伤,只是出了一身冷汗。
神剑全部落在尹湘君身上,他捂着肩膀,周身染血,一旁的洛水倏尔化魔,沈溯微在电光之中,双肩魔气迸发,苍白的手抓在触须上,一甩,缠绕着他们的触须砰然炸散。
洛水被甩到远处。
扬尘之中,沈溯微拉住徐千屿,从梦中梦方才坍塌的一角跑了出去。
第一层幻境仍然是中秋之夜,头顶悬挂的灯笼在风中颤动,只是出奇地安静:院落如一张年久斑驳的画卷,有些地方露出了现实的场景。那些本不存在的客人尽数消失,只有几名家丁横七竖八地在地上昏睡。
喙凤蝶飞出去击碎幻梦蝶,徐千屿抓一把盘内花生,如玉珠散出,砸在脑门上,将他们叫醒。回头一看,水微微手捏酒杯,趴在桌案上不省人事;与她交杯饮酒的徐冰来却不在桌前。
徐千屿砍了水微微两记手刀,回头道:“得找找徐芊芊。”
两人在不远处看到了徐冰来的法阵。
徐冰来抱着徐芊芊,没跑几步便被幻梦蝶影响,为了保护自己与女儿,他当是在失去意识之前,坐地画下阵法。
这样即便旁人叫他陷入昏睡,亦不能伤到他。
白光纷飞的法阵如铜墙铁壁,将徐冰来护在其中。他成仙人打坐状入定,坐于守卫之位上,他身前还有一道血色的阵中之阵,徐芊芊蜷缩在阵中。谁若是想碰到徐芊芊,便先得踏过他的尸体。
徐千屿顿觉棘手:“这下完了。若是不弄醒师尊,就碰不到徐芊芊。”
身后魔气又至,沈溯微神情一凝,结印进入法阵,撞了上去。
“别啊!”被他拉进徐冰来梦里时,徐千屿生生捏了把汗。
便宜爹可是大混战时代的人,年轻时身历刀光剑影,谁知道他在梦什么?万一到了一个什么妖魔横行的地方,岂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
不过幸好,白光散去后,杀气被隔绝在外。
徐千屿睁开眼,三月天春光和煦,温暖湿润的微风吹拂着她的脸。道边杨柳依依,竟是一派平静祥和。
街上人来人往,皆是手脚放轻,吴侬软语,以至两人狼狈立在当中,引得路人侧目。
徐千屿看向沈溯微。他白玉般的脸侧散着几绺发丝,但仍如风拂玉树,他身上魔气缓缓收拢,血迹也消失,又成一身带着剑意的霜白。
她这才卸下口气,拍拍衣袖,向他求证憋了很久的疑惑:“是人么,他们?”
“不是。”沈溯微拉过她的衣袖,“洛水是魔。”
“这我知道。”徐千屿看着他帮她复原身上挂破的裙子,没好气隐去洛水莫名其妙的“喜欢”,又问,“对了师兄,你怎么过来的?”
沈溯微伸出的手中躺着她的芥子金珠。
徐千屿接过死寂芥子的金珠:“无真师叔呢?”
沈溯微:“睡了。”
徐千屿忍不住问:“师兄,你是不是不喜欢和师叔挨得太近?”
沈溯微立在熹光中,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沉默了几息,表情甚至有些无辜:“我没有这样说过。”
你没有这样说,可你这般做了!徐千屿本想将它挂回脖子上,想想又放进了袖中。
“刚才那个,是术法吗?”
“是我的神通,‘判官’。”
徐千屿想起此前曾见过他有这样一个神通,点点头:“今日见了,确实很厉害,可为什么每次判人还要被雷劈?代价这么大,倒还不如不用。”
沈溯微忽而想起她方才以鞭接住一道雷,忙问:“疼吗?”
“没什么感觉。下次若还有这种事,可以带我。它若是下来,我全都将它打回去。”徐千屿将剑往身后一背,便没骨头似的往他怀里一倒,“就是好累,好想泡个热水澡。”
言语之间,颇有些久违的娇气。
沈溯微任她靠在怀里,没动,半晌道:“我背你。”
“不用了吧。”
沈溯微把剑递给她,已将她背起来,沿着街走。河道边青柳拂动。
沈溯微边走边道:“‘判官’以往使用,是不用受雷的,大约是因为这次我身份不同。以入魇之身,行正道神通,所以遭天谴。”
徐千屿越想越觉得不对:“你确定?尹湘君脸上亦有魔纹,你怎知他没有入魇?就算没有,他窝藏洛水那只大魔,又是什么好人了?天道不至于如此是非不分吧。”
徐千屿又道:“师兄,洛水有入梦之境,远超普通修士,尹湘君那把折扇更是了不得,上面的剑你见过吗?”
沈溯微:“他说我的剑是凡剑,不在眼中;照此含义,他的剑当是神剑了。”
尹湘君素日表现得非常文气,穿长衫摇纸扇,以笑示人,非常中庸,今日杀气毕露,却十分狂放骇人。自他出扇到出剑的那短短一段时间,确实令徐千屿感觉大开眼界,似窥得另一世界的一角。
如说这两兄妹有共性,那便是身上那股无法解释的、别扭的狂气,在平素时伪装起来。
徐千屿:“难不成,总不会是……是神?”
这想法一出,一阵麻意从头顶顺到脊梁骨,儿时看过的话本在脑海中过了几遍:“不是说世上没有神吗?可云!”
系统吓得一抖:“按我的故事设定,确实没有哇。”
“不会。”沈溯微道,“凡间没有神仙。只要在此间,便在因果中。”
说到此处,他道:“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进来吗?”
徐千屿忙道:“师尊喝下了无真师叔的法诀,就算我们找不到他,他不久也会清醒,便不怕出不去了。”
“不全是。”沈溯微道,“那两人神通广大,不久便会追来。地方缓一缓,再打。”
阵中之阵内的徐芊芊衣裳内有一枚滚动的花生,睡梦不安,表情困苦,相应的,水家中秋夜宴的图景也在剥落色彩。
等她完全醒来,梦境会立刻坍塌。徐芊芊的梦是梦境的第一层,若是塌了,里面的所有人也会醒来,洛水元君辛苦设的局亦成梦幻泡影。
各仙宗都有不示人的禁制、秘法,只传亲信弟子。尹湘君与洛水便被徐冰来的法阵挡住,无论如何无法接近接近徐芊芊。
尹湘君周身染血,摇扇低笑:“他们已经进了徐冰来梦中,若是动作快些,将徐冰来弄醒,再弄醒徐芊芊,妹妹,你便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非但没有伤及周衍,还会惹得他暴怒。倒不如此时收手,把痕迹抹去,还来得及。”
洛水的眼神十分可怖,即刻从屋中将陆呦拖出来:“徐冰来最宠信你时,告诉过你怎么出入法阵吧。给你半刻钟,解开蓬莱的法阵。”
陆呦跪倒在两人脚下,吓得两腿酸软,哪还想得起什么密令?她屡次试着触碰禁制,都被弹出来。
尹湘君瞧着这场面,哂道:“不是说喜欢她,也动了杀心?”
洛水露出一个微笑:“是啊,就算喜欢,也可以杀掉。我不似你一般优柔寡断,畏惧周衍,多年龟缩。”
“那不是畏惧。”尹湘君冷下脸,“消去因果,才得飞升,眼看快要苦尽甘来了,你偏要——”
“我忍了很久了,现在就要杀了周衍。等天梯拼好,我自捷足先登,踏天梯返回上界。”洛水轻柔道,“你若想飞升,尽可留在这里好好修炼。到时可以比一比我们两个,谁更快一些。”
尹湘君露出怜悯之态:“你如今是魔身,单凭你一人,就算回去,只会被天道诛灭罢了。”
洛水猛然掐住了尹湘君的脖颈,看着他面上一闪而过的魔纹:“哥哥,现在不是你束缚我的时候了,而是我束缚着你。我要你如何,你便得陪着我如何。”
她手上一顿,慢慢回过头去。陆呦竟趁两人争吵时解开禁制,自己钻了进去,又合上了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