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在师兄的阁子里看了一会儿笔记,还吃了一根糖人。
沈溯微这里不像昭月殿熏果香、甜香,清净无尘,香气极淡,但桌案上东西摆放得极有条理,空荡又很洁净,莫名叫她觉得很舒服,便在桌上趴了下来。
沈溯微见她困了,手指轻轻按在她发髻上:“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可以抄近道回去。”徐千屿挺坐起来,掀窗跳出。
帘子荡起。沈溯微看着她踩着荷叶穿河而过,直至跳上了昭月殿的水上平台。确实是个“近道”。
昭月殿门上让她贴了两张应声符,下面压着点火诀,故而她一拍巴掌,屋内灯火自然点亮。
徐千屿在灯火中转过身,远远地冲他挥挥手,眼中有明亮的笑意。
随后她拉开门回去了。
方才被踩过的荷叶还在簌簌摇晃。
沈溯微立在窗前。
那红绳旧物赠给了徐千屿,他的锦囊便彻底空了。倒有种轻松的感觉,仿佛多年积郁也被风吹散,抒解在凉夜中。
但他唇边笑意又慢慢淡去,目光闪动。
以他的修为,可以感知到徐千屿的意识磨练得日渐强大,而今日又消耗许多。
看来每次夜归,也不是去聊天闲话,而是有人在指点她修炼。
徐千屿是他的师妹,她刻苦用功,内功精进,他理应为她高兴。至于她从谁那里获得指点,大家各有机缘,原本不干他的事。
升阶顺利,对于以往的他来说,是一件值得兴奋的事情。但因徐千屿有事瞒他,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快,和不安。
他认为自己不当如此狭隘,故而有些茫然。
翌日一早,徐千屿发现师兄将她的陶罐送回窗前,但又将她的水壶收进了芥子金珠内,忙道:“你把我水壶没收,我怎么浇水啊?”
沈溯微:“不必浇水,也不必费心看护。摆在那里就可以了。十日内若长不出来,恐怕就彻底种不出来了。”
系统也在耳边嗡嗡:“确实,你浇水也浇太多了。”
徐千屿果然不高兴:“我不浇这个,还要浇隔壁兰花呢。把水壶还给我。”
沈溯微问:“你是想浇水,还是想养好这些花?”
若是喜欢浇水,那是另当别论。
徐千屿一顿,长睫眨巴眨巴,看向蔫萎的兰花:“那当然还是希望它们长得好。”
“那好,”沈溯微道,“我先帮你照料,日后开花了再交由你。”
徐千屿回头瞪了他一眼:“那我连摸一下也不行吗?”
陶罐上面有一层禁制,若是触碰,便扎手。徐千屿觉得自己种草的权利全然被剥夺了。
“不要乱碰。”沈溯微转过身看着她,“此草有毒,可散魂魄。”
徐千屿和系统双双大惊失色。
系统:“啊这,不对啊,这跟我记的不一样!”
“明明是灵草,怎会是毒草呢?”
“救命啊救命啊……”
徐千屿心内冷笑一声,就知道可云不靠谱,但面上稳住了神色。幸好还没用。
沈溯微将她脸色变化尽收眼底,不经意道:“是谁托你种浮草申崇?”
徐千屿:“一个朋友。”
沈溯微点点头,不再问。
还是不肯透底。
那便算了。反正这禁制只针对徐千屿,属性也告知了她。
至于毒死谁,他便管不到了。
待沈溯微一走,徐千屿忙将梦影筒打开:“师叔,你要的灵草有毒,可散魂魄。你确定你要的是它么?你要它做什么?准备如何服用?”
徐千屿将他在陶罐前晃了半晌,那少年一直虚弱地闭着眼睛,就是未曾看它一眼,幻影也淡得可怜。
“算了。”徐千屿关闭梦影筒,又给上面贴了一张聚灵符。
从筑基到金丹、从筑基到元婴,都不是梦影筒内原本的内容,无真违背天道强行教给她,约莫很耗灵。
系统道:“你打算怎么办?”
徐千屿看着陶罐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土壤:“这不是还没长出来,先种出来再说。”
她有一种感觉。
既是毒草,很可能是为谢妄真准备的。
那一剑之仇,就要到她该报还的时候了吗?
徐千屿这样想时,心狂跳起来,胸口旧伤也发出阵阵疼痛。
但是在这种痛中,她第一次感觉到缺失魂魄的空洞:仿佛儿时换乳牙时,舌头不慎舔到了掉落牙齿的缺口,有一瞬的惶然失落。
除了疼痛,她本应有另外一种丰富之感。但现在它缺失了,便只剩单调的疼痛。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徐千屿的瞳仁转了转,嘴唇抿着,有些烦躁和茫然。
花青伞的阁子内很黑。
一张符纸漂浮着,包裹在烛焰上,透出来的暗红色的光,在纸上晃动。
“你一缕残魂,还敢离了寄生物来找我,不怕就此消亡了吗?”花青伞捏着小刷子,不紧不慢地给自己的白骨指关节上油,瞥一眼纸上的“浮草申崇”四个小字,动作一顿。
“你想好了?”花青伞低声道。
屋内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那张被映照成血红色的纸上,缓缓地多了一个血红的字:“是”。
“倘若没有了躯壳,你从此可就同我们一样变成鬼了。”花青伞道,“当然,变成鬼也不赖,以你的资质,说不定再过几百年,又能成妖,再以妖入道。只是可惜了你半步化神的修为,却要从头再来。”
“不过,你为何突然改换了主意?”花青伞道,“当日你非要以己身镇压魔王,没人唤得醒,手也掰不开,可是倔强得很呢。”
无真:“……”
“是谁将你叫醒的?”
花青伞低头一看,纸上多了个带耳朵的火柴人,果然是徐千屿,便是呵然一笑。
涂完左手涂右手:“这些年,你可太寂寞了吧。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一只锁,也是给自己找罪受。”
当年御风斩天龙,畅行九州,如今被禁锢一处,不能说,不能动。
做鬼恐怕都比做这样的活死人快活。
尤其是有徐千屿在旁边,活蹦乱跳作衬,谁看着不眼馋。
红色字迹又缓缓写:“打了一架,认输。”
分明是板正的字迹,花青伞偏偏看出点郁闷来,乐不可支:“我很是欣赏你们这些碰了壁晓得转弯的,沈溯微转道,我看了便很开心。你们人修最喜欢挑战自己,折磨自己,看着真令人难受。这才对嘛,打不过就跑,坚持不了就放弃。”
无真停顿一会儿,在徐千屿道火柴人脑袋旁边多了一个迟疑的问号。
“沈溯微啊。”花青伞与魂魄交流毫无障碍,“是了,他在你沉睡后入门的,你不认得。他是徐千屿的三师兄。徐千屿是他带进门的,他们俩感情好像挺亲厚的。这孩子,当初也是个邪灵入道,有些邪门——太能忍的人都有些邪门,我到现在都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你最好不要招他。”
无真点个句号。
理解了。
花青伞道:“要我帮你吗?”
红字写道:“请。”
“凭什么?”花青伞吹了吹骨指,“当日将你从海里捞出来还是看在同宗之情的份上,你又欠我一桩人情。”
血红印记将徐千屿的火柴人涂红了。
“你要脸吗?”花青伞道,“自己欠下的债,让徒弟帮你还。”
无真不说话了,看起来很要脸。
“你不要对我们抱有太多期许。顶多是将魂魄分开,拿回来做个全乎些的鬼,但牺牲你这幅壳子,未必一定杀得死魔王。”花青伞道,“当年我们万符宗还在时,我的师尊虚纵道人便预言,日后魔只会越来越多,魔中亦有人杰,会一统魔界。天道钟爱似人非人之物,徐千屿缺了一魄便已得天道喜欢,那魔王更是天地之造物,轻易死不了的。”
“我帮你占一卦吧。”花青伞掏出一枚旧铜钱,“正面,是世间无魔;背面,魔王坐大。”
锈迹斑斑的铜钱在空中发出嗡鸣之声,竟竖立着落在纸面上,旋转数周不停,没有任何一面落地。
“看起来不太好呀。”花青伞迟疑道,“还要杀吗?”
“杀。”
纸面上忽然多出了很多红色的胡乱划痕,烛焰翻滚。花青伞意识到花凉雨出来捣乱,反手将白衣女鬼的枕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扣住,摁回了棺材里。
那符纸已经被烛焰烧了个洞,对话只好仓促结束。
无真的魂魄虚弱地飘回昭月殿,飞速钻进徐千屿帐中,大口吸收灵气,直接将聚灵符烧了。
徐千屿觉得很冷,迷迷糊糊中裹紧了被子。
弟子大会的后赛因有混战,战况变得极为激烈。所谓混战便是前赛各道的优胜者不论派别,抽签混战,打得花样百出。观赛者也极多,各式坐骑、云车纷至沓来,坐满了长老、长老家眷。
徐千屿今日对战术法宫弟子林殊月。
林殊月一袭粉衫,飘在空中,自掌中飞出浅粉色花瓣无数。看着极为仙气,但每一片花瓣都有尖角,形同锐器,旋转着裁开空气而来,危险至极。
徐千屿转眼便被海浪一般的花瓣围在当中,看不见了身影。
花瓣海流动如烟,迷人眼目。拿剑挡开一片,马上便有新的补位上来。
法修弟子会造阵,徐千屿身为剑修,并不会破阵。但她知道阵法和练出剑意的剑法相同,都是连贯一体,也只能整体破之。
她握紧木剑,注视着眼前逼近的花瓣海。
若是一片一片地打,肯定不成。但她对阵法毫无研究,不知阵眼在何处。
徐千屿心想,反正只要所有的花瓣同时被击落,就没的可补了;只要剑够快,几乎瞬息之间将所有的花瓣全部斩落,便可破阵。
徐千屿眼前出现了许多可能的轨迹,来不及细想,眼看花瓣逼近面前,她向木剑内注入灵气,一剑挥出。
外面的人只见花瓣做成的茧内闪出一道旋转向下的金光,不知剑修在里面干什么。
片刻之后,那茧轰然炸开!
林殊月望见纷纷如雨落下的碎屑,吃了一惊,行礼认输:“我的桃花阵虽然大有玄机,但师妹的剑太快了,若遇上师妹这般暴力强拆的剑修,看来也并不占优势。”
徐千屿回行一礼:“师姐也让我对剑意有了新的想法。”
“掌门殿内门四弟子,剑修徐千屿,排位进一,排名第七。”
“术法宫内门三弟子,法修林殊月,排名十一。”
二人双双落地,徐千屿接住一片完整的花瓣暗器,仔细端详:“好漂亮。”
说着,拿袖擦擦,揣进怀里做个纪念。
徐千屿肩上搭着两个细细的小辫子,目若宝珠,极为明丽,整个人似乎包裹着一层华光,动一下便是晃眼,林殊月近距离看她一会儿,甚为惊艳,下场前往她手中偷塞一枚信蝶:“回头去术法宫找我,我送你新的。”
徐千屿懵然回头,林殊月脚尖一点,已翩然飞下了擂台,没入人群当中。
后赛是各派系弟子相识交友的好机会,打了这些场,徐千屿已经收了不少信蝶,亦给出去不少。
徐千屿既有些得意,又有些脸红,将信蝶收好。
下了擂台,她略有所得,又飞去砍泰泽池上那条冰龙。
不仅是她,此处晶莹剔透的冰龙已成了蓬莱仙宗的景点,还有好些剑修在练剑,好些法修弟子在试图以火术攻击。
剑尖儿落下,砸在龙脑袋上,徐千屿整个人顺着剑一路下滑,剑在龙脊上擦出一路火星。冰龙仍然纹丝不动。徐千屿又砍了两剑,收了剑,坐在龙尾巴上写信蝶,听到下面一阵轻笑。
低头一看,徐冰来皎洁的白发晃眼。
徐冰来身着华服,身后跟着两白衣童子帮他捧着雪白的长发,他头顶上飘浮着光芒流转的遮阳华盖,眼里闪烁些怪笑。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必下来”,便站在冰龙之下仰头道:“方才如何破阵的?”
徐千屿道:“就用一剑把所有花瓣切碎了。”
徐冰来颔首:“从哪开始切的?”
徐千屿怔了怔。
当时她确实想到了无数种轨迹,然而都来不及思考,随便选了一种:“不记得了,从最趁手的地方吧。”
徐冰来道:“基础符术可学过?画符是如何画的?”
徐千屿再清楚不过了,因画符需要勾连天地气机,一笔成形,故而开始和结束的地方都需要精准。
难道挥剑也是如此?
若能借天地之力,确实会力量大增。
徐千屿还想跟徐冰来说话,低头一看,掌门早就带着两童子走远了。
徐千屿闭上双眼,以意识观其形。
意识的世界灿若银河。眼前冰龙金脉流转,天上灵气如无数星点,稀薄的地方寡淡,浓郁的地方明亮。
徐千屿在无数条可能的轨迹中,选取了从最明亮处到最寡淡处的一条。
以剑势聚灵,使得木剑经过之处,灵气被剑狂卷吸收,沿着剑身倾泻而下。
木剑的剑刃,在黑暗中骤然亮起出金光,拉出一条炽热的轨迹。
大地震颤起来。
仿若划破真龙鳞皮,徐千屿活生生被骑在身下的冰龙震醒了,睁开眼,只听四面爆发龙吟,许久才停息。
龙吟之下很多弟子的嘈杂声音:
“天啊,我可是砍动了龙脉?”
“不对,刚才是我以火术烧出来的。”
“我觉得是我。”
龙尾无人处,徐千屿心跳砰砰地跳下来。
她也很自信,她觉得是她砍的。只不过还欠一点儿,没砍碎。
千屿和虞楚在法修弟子摆的摊位那里买了些水果冰碗,去看阮竹清比赛。
冰碗为保不化,盒子上有禁制,要捻诀打开,虞楚开得满头大汗,还没打开。徐千屿已经吃完了一碗,抢走了她的,拿剑撬开继续吃。
虞楚瞪大眼睛,委屈地看着她。
“你去再买一碗。”徐千屿面不改色地给她抓了一把灵石,“我太热了。”
虞楚翘着一撮毛去买冰碗了。台上阮竹清也输给了苏鸣玉。
二人对行弟子礼时,少年白皙的脸颊上两道剑痕,犹自不甘心地喘息。
长身玉立的苏鸣玉看到徐千屿,微微一笑:“徐师妹。”
徐千屿刚冲他招呼一声,胳膊便被人一拽,阮竹清拉着她,冷着脸道:“走了。”
三人坐在池边的阶梯上吃冰碗。
徐千屿帮虞楚开了冰碗的盒子,同阮竹清道:“你怎么了,不就是输给苏师兄一场,至于这么生气?”
阮竹清道:“也不是生气,就是我比他入门早那么多还输……”
“这不是很正常?”徐千屿又吃完了,放下空盒。
徐千屿难得陪他坐坐,阮竹清面色稍霁,吞下去一整碗冰,才低声道:“自师兄进门,宗门内有种说法……说是我的资质,原本进不了内门,师父一开始收我,因为我家开灵矿,才……”
“说得没错啊。”徐千屿看着白了脸的阮竹清,莫名道,“你就是有钱啊。”
徐千屿道:“我也有钱。有钱你应该自信些,我家里若是开灵矿,我肯定比现在招摇十倍。”
阮竹清心道,他要是有徐千屿这般努力就好了,正是因为他先前自恃天资过人,并没有潜心修炼,如今才愈发没有勇气,质疑自己,嚅嗫道:“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阮竹清看着这少女的疑惑的眼睛,不知为何,心情好了许多,便鬼使神差道:“千屿,你骂骂我吧。”
徐千屿脆生道:“你有病?”
阮竹清看着她笑了:“对对,就是这样。”
连日来疑神疑鬼的戾气消除,感觉心里踏实多了。
徐千屿现在真的觉得他脑子有毛病。
顿了顿,她才道:“可是你剑上杀意,比苏师兄要浓。”
“真的么?”阮竹清忙道,“你如何能看到杀意?”
“就用意识看啊,像火焰一样的,便是杀意。”
阮竹清和虞楚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他们的意识,顶多能用来感知危险,但并不能如此清晰地“看”见。
徐千屿在想,她观战这么多场,人人剑上的杀意都是玫瑰色。
但不知为何,唯有师兄的剑上,附着青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