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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枇杷果(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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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不敢。”沈溯微低头,他知道自己逾矩。徐冰来生气了。

  徐冰来疲倦地以手撑额:“你是怎么回事?”

  徐千屿不可能凭空会了剑。他现在想起那破开禁制的剑势中,有熟悉的影子。是他当年教沈溯微的。

  沈溯微冒着触怒他的风险,偏帮这个野丫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沈溯微做事,总有个理由,要么,他因为徐千屿是他的女儿才如此行事,这显然不合理。若是为讨好他,他当初又何必推辞迎娶芊芊。

  要么,沈溯微同情她,沈溯微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这两点虽然荒谬,但确实发生。

  沈溯微跪下道:“弟子无非顺手提点,并未行特殊之事。走到今日,大多靠她自己。”

  他说的也没错。灵气,法宝,他一样没给。无非给了一些指点,但倘若徐千屿不配合,也无法达成。

  话虽如此,但他一贯清冷游离,却不见得对旁人,都这样悉心指点。

  徐冰来现在有些后悔让沈溯微干这差事。相比徐千屿,他这个好不容易培养至结丹的弟子显然更加宝贵,不能出了差池。

  他道:“让你将她带回,是我下的令,与你有什么关系。算起来,你还帮她保住一条命。你并不欠她的。”

  沈溯微默然半晌,却道:“这是两桩事。不能相抵,只能平衡。”

  “为何不能相抵?”徐冰来道,“对她来说,离家有损,但保住性命,收获更多,累积下来,她还是获益,而这益处是你带来的。这不就完了吗?”

  他时常觉得沈溯微条条缕缕、桩桩件件,想得太细微,易心思过重,若换成他,恐怕脑仁子都要炸了。

  但见沈溯微不言语,他叹口气道:“你这样平衡来,平衡去,什么时候才能还完?”

  他是问沈溯微的反常行径,何时才能停止。

  沈溯微道:“到弟子心静时。”

  徐冰来看见这个一向沉稳的三弟子,漆黑眼珠中罕见地浮上了一丝如雾般的迷茫之色:“我自至水家,见到墙上悬剑,见到徐千屿,便觉得心慌。”

  亦觉心痛。

  不过这痛感来得莫名其妙,在他搞清原因之前,不会向外言说。

  徐冰来顿时愧疚。

  沈溯微幼年吃苦太多,有些心结。徐冰来觉得他一定是看到水家生离死别、凄凄惨惨的场面,触动些心事,而这本来是他欠下的债,与沈溯微无关,并不该由这弟子偿还,便道:

  “我已经答应她,放她出来。她炼气了便就进外门。你想看顾,便看顾一些吧。”

  但沈溯微目视前方,并没有笑,脸上亦无喜色,眸色深深,仍如被冰雪冻结。

  徐冰来想,溯微并不高兴自己失去掌控。

  果然他下一刻便说“六合无情”已经练毕,请师尊进一步赐剑谱和心法。

  这些东西,徐冰来早就替他挑好,但此时按在掌下,并不愿给他:“你最近是否又梦魇严重?”

  沈溯微垂睫不语,端看样子,显然如此,但不以为然。

  “我虽不如你想法细腻,到底比你多活百年。”徐冰来冷冷瞥他,“不算通透,但也知晓,万事万物,无非求一个‘顺其自然’。你不舒服,不要强求,更不要强行压抑,否则必遭反噬。六道之中,武道亦适合你,未必一定要无情道,你想清楚。”

  沈溯微忽而看他,他乌玉般的瞳孔中,透出一丝执拗:“弟子心中所求,无非大道。”

  “我知道。”徐冰来无奈地叹口气,叫他将书拿去。

  沈溯微乃是百年难遇之剑仙胚子,又有超出旁人之勤勉,无非是心结缠身,拖累了他。若能断舍七情六欲,凭他的剑术和心性,必然能快速登顶问道。

  从这角度讲,无情道确实是最急功近利的。这世界前面几个化神境的道君,都出自无情道。

  但徐冰来始终以为,人毕竟是人。强行压抑,说不上哪里不好,但感觉不好。

  沈溯微一意孤行,甚至他现在偏帮徐千屿,近情,大约也是为断情,为了及早还清,平稳心境。

  他还反过来劝师尊说,六合无情,最后一式,名曰万物生。无情道,并非无情,只是有普照万物之慈心,无有私情私欲而已。

  徐冰来点点头:“你悟了甚好。正如你所说,你想帮谁同情谁,属于对万物之慈爱,我并不干涉,也没有责怪,你自己也千万不要过于苛求。”

  说罢又给了些平稳心境的丹药、香料之类。

  沈溯微翻开剑谱看了一眼,这新的剑法,叫“断念绝情”。

  练起来,也很寒冷,但尚可承受。他很快破至第九重,周身如坠冰窟。

  是夜梦魇。

  却不是常见的那几个。

  梦里,他坐在室内,脱下柔软的外裳,平铺于地面。随后从储物囊里取出一块,一块的白骨,精心置于衣袍上。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骨头,但见颜色凄白,干净,应有了年头。很有些诡异。

  一边取,一边数,大大小小足足二百余块,最后一块,是颗头骨。

  他将头骨摆放在中央。

  沈溯微心中嗡然。这是人骨。

  然后他从旁取来一大块方方正正的水镜。

  此镜由灵石打磨而成,比凡间铜镜、琉璃水银镜都要清晰,甚至能映出灵气,常用于布水镜战阵,或者做牢房装饰用。很少见这样裁切成单独的一块。

  而梦中的自己,便拿这块镜斜靠于墙根,将那些人骨遮蔽在镜与墙的夹角内。

  一人、一镜与一堆骸骨,静坐室内。

  沈溯微着实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但镜中应能映出他的面目,他便往镜内瞥了一眼。

  单见衣袍如雪,层叠铺于地面,上绣有金线,与流纹交相辉映。是他最怕的那种贵气华彩。

  为什么这样穿?

  但向上看去,更为诧异,镜中人似他又不像他:束发,着琉璃紫玉冠,周身气派骇人。一张面孔冷淡如斯,唇色却偏红,但瞳孔竟又如儿时那般又黑又圆,仿佛不能视物。

  乍看上去,邪气与煞气并生,极度违和,令人心惊胆战。

  梦醒了。

  他忽而感觉到五内翻涌,随后以手拭唇,黑暗中不必看,从指尖飘来的铁锈味便知,是血。

  他破功了。

  一个古怪的梦后,练至第九重的“断念绝情”就这样莫名溃散,无声无息地破功了?若硬要练,便又得从第一重练起。

  徐千屿走后,徐冰来翻来覆去,脑中徘徊着一句话,“挨饿”。

  偌大一个蓬莱仙宗,怎至于到了挨饿的境地?

  他将林近叫来。此人是弟子堂长老,监管所有弟子内务,饮食也是由他负责。

  他问:“弟子平日都吃些什么?”

  林近:“宗门内提供的,应该是五谷杂粮,兼有些芋头,玉米之类。”

  徐冰来辟谷近百年,隐约记得那些食物是什么样貌,但早已忘记是什么味道,便斜瞥过去:“好吃吗?”

  林进沉默了。

  “好不好吃你倒是说呀。”徐冰来暴躁道。

  林进道:“大多弟子已经辟谷。没有辟谷的,靠这些应当饿不死。饭菜增加浊气,四大仙门都是如此。”

  “……”徐冰来道,“加菜,适当地加一点能下口的。省得有人在外面到处说,在蓬莱仙宗要挨饿。”

  是日,徐冰来和几个长老出宗门赴宴。

  正走在路上,路过外门弟子的校场,忽然所有的弟子都跑了起来,奔向一处,能御剑的在天上飞,场面一时混乱。有个弟子跑到了他跟前,跪下见礼道:“掌门。”

  但他还不及起身,后面的弟子跑得太快,竟然不慎绊倒在他身上,顿时好几个人狼狈地滚摔在一处。

  徐冰来惊诧地退了一步,面孔冷凝了。

  这是仙门弟子吗?这是山里的猿猴。

  “这是为何?他们怎么了?”

  林近道:“回掌门,今日恰好是饭堂放红烧蹄髈的日子,他们应是去抢蹄髈,去晚了便没了。”

  “蹄髈?”徐冰来一挑眉,面色极冷。

  “一种吃食。”林近悄声提醒,“是猪的一部分,您上次说,要加一些……”

  “我知道蹄髈!”徐冰来拂袖大怒,“我是说有这么好吃吗?啊?至于这样失态吗?”

  他听到芳铮几个在后面窃窃笑道:“可见辟了谷,也难扛口腹之欲。”

  “正是,正是。”

  “我们倒无妨,主要是这群小的,正长身体,又嘴馋,不吃肉怕是受不了。”

  徐冰来看着满地奔跑的弟子,想起徐千屿哀怨的眼神,不发一语,冷着脸回去。

  难道,真的是他错了?

  仙门难道没有精致的吃食吗?那自是有的。寻常各宗门掌门、长老商谈议事,都会摆一桌佳肴,精致不输凡间酒楼。

  那主要是为了增添气氛,撑场面用的,大能们都辟谷已久,以议事为主,并不动筷。

  所以布宴这种事,相较于修炼正事而言,属于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不重要的琐碎杂事,一向是交给沈溯微负责,他能将这种事布置得周到妥帖。

  现在不重要的事突然变得重要起来。

  徐冰来将沈溯微唤来。

  沈溯微面对着菜单,沉默了。

  他布过九人宴会,十六人宴会,二十五人宴会,各有规制。

  给徐千屿一个人,该是什么规制?

  他想起水家寻常菜式,中午是十二道,晚上是六道,还有加餐,糕点一类,但那毕竟是一家老小用餐。

  由奢入俭难,她既要入外门,早晚要进饭堂吃饭,往后更要辟谷,不宜太过奢华。

  他便先勾了四菜一汤。

  自禁制解除,老有人来敲门。

  徐千屿一开门,惊讶地看着杂役端着好些吃食鱼贯而入,转眼桌上就摆了凉拌青笋、蟹粉豆腐、冰糖莲子,还有红烧鲤鱼,并香喷喷的白米饭。

  别说她了,蔑婆婆眼睛都直了,当场多吃了两碗饭,把碗刮得干干净净。

  她亦如此。

  她练剑饿得很快,如今有这样的饭菜,她感觉练剑都更有动力了。

  但吃了两天,蔑婆婆又拉住她不让多吃。因为人间烟火饭,会增加浊气,不利于清心修炼。

  徐千屿只能吃个半饱。

  她也很快接受。太久没吃这些,吃太多也油腻不适,她便愈加想吃一些冰糕一类的点心甜食。

  她见杂役来时,托盘上每次都会有一页纸笺,收盘时,这纸笺又被带走。

  她今次将纸笺取出来,在上面写上自己想吃的东西“桂花凉糕”,然后试探着在收盘的时候,放回去。

  收盘的杂役古怪地看她一眼,但并未阻止。

  沈溯微默然看着纸笺。

  这个纸笺,本是为了隔热用,但徐千屿在上面写字,杂役只好把它留下,因怕是什么重要讯息,又辗转交予他。

  “重要讯息”就是一道甜点名。

  再订饭时,他在菜单上面遍寻一遍,勾了桂花凉糕。

  徐千屿看到第二天饭菜内果然有凉糕,不由大喜。

  从此她放纵起来,想吃什么便写什么,基本上有求必应。

  但有时也例外。

  她要得太过分了。沈溯微看着纸笺,纸笺正反写满了菜名,侧边的缝隙里还强行挤着一排扁扁的字:“米酒醪糟糯米圆子”。

  很显然超出规制了,她只能点一个。

  给哪个呢?

  沈溯微摩挲着纸笺,思忖良久,挤在夹缝里也要强填上去,那应该是想吃的欲望最为强烈。

  就这个吧。

  小盅揭开,徐千屿得到了前一晚梦寐以求的米酒醪糟糯米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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