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先生,闭上眼,深呼吸……好,告诉我,你在哪里?”
“草原。”
“好,你现在在一片草原上,现在看到了什么?”
星夜长河缓缓流淌,远方天际吹过一阵摸不清来处去处的风,最后一片云层散开,露出一望无际的夜空。
万里无云,月朗星稀,东方天穹却不知被什么气象影响,瞧不见启明星的踪迹。
位于山林前的一间别墅里,心理咨询师面对着正轻轻闭着眼的客人轻声问出这个问题。
青年虽然闭着眼,眼皮下的双眸动了动,像是在思考什么。
片刻,他轻声说:“我看到了信鸽。”
信鸽?
这是个新信息。
记下笔记后,咨询师抬头去看客人的脸。这位名叫燕星辰的病人是她几年的常客,由于天生的体质问题,身材单薄、面色总是有些许苍白,偏偏他又生得一副乖巧的美人相,平白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疼,以至于咨询师对他说话都是温声细语、耐着性子,生怕哪里让眼前这个看上去十分脆弱的青年眉头皱得更厉害。
咨询师接着温声引导道:“是什么样子的信鸽?”
燕星辰以往想到的总是一些必须小心评估的景象:一把火烧了别墅后的山林、从几百米的高空一跃而下、一点一点勒紧脖子……
这回总算变了些。
信鸽在世俗意义里代表和平安定,总归是个好寓意。
燕星辰却不假思索:“烧焦的信鸽,一大片一大片连着整片草原。”
咨询师驻笔抬头,迎上一双好看的桃花眼。
催眠又失败了。
“……燕先生。”
咨询师放下手中的笔,挫败道:“你还是这么不配合。”
这位漂亮柔弱的病人眼底一片清明,对着她笑:“不好意思,我只是心情不好,这两天外面总是有鸽群在飞,我有点睡眠不足,所以找人聊聊天。其实现在好多了,我在控制。”
看起来是个礼貌温和的年轻人,好像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发脾气一般。
但咨询师知道,这一位幼时起就有头疼头晕的毛病,一旦涌起负面情绪,他心中的疯狂和暴戾都会失去桎梏,他若不控制,这种疯狂的破坏欲便会愈来愈多,可若要强行控制,则会愈发头疼。
燕星辰现在看上去完全像个正常人,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改变,只是他学会了隐藏。
隐藏得再好,也不是痊愈。
咨询师忍不住再次建议道:“燕先生,你看上去身体很虚弱,我还是建议你去医院做一次全面的检查,进行物理或者药物上的治疗。你每次心情不好就会头疼,这不是聊天咨询能解决的问题。”
“我的身体指标很正常,”燕星辰耸了耸肩,敷衍道,“我灵魂缺了一块,治不好的。”
这像极了敷衍的玩笑话,根本不能当真。
咨询师欲言又止了一会,还未开口,燕星辰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青年方才明明眼神温和,平日里看上去脾气也好得很,可这一眼却仿佛结了冰,看得人内心一颤。
咨询师话到嘴边,下意识便咽了下去,不敢说什么,披上风衣外套赶紧离开了。
待咨询师走了之后,东方天穹渐渐冒出了一缕白,星河夜空往西边流去,禽鸟叽叽喳喳的声音不绝于耳。
山林草木似乎都对这位漂亮的青年充满了善意,连吹过他身上的风都是轻轻滑过,灌不进他冲锋衣微微敞开的领口里。
四方天地中,又只剩下燕星辰一人。
他送完人,刚转身准备回屋,还未踏上台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声缥缈的声音。
“——你有愿望吗?”
燕星辰脚步一顿。
这个声音其实才是这么多天没睡好的来源,当然,也有鸽子。
凌晨的时候,山林中的鸽群密了许多,来来往往,展翅声忽远忽近。而这个缥缈的声音如影随形,时不时在他耳边响起,只有他一人能听到。连他在和心理咨询师说话时,这个声音都时不时围绕着他,像是幻觉,却又真实得可怕。
他在最开始听到这些声音的时候,并没有应答它。
这声音断断续续出现了一个月,他顶着这个问题的诱惑,在不同的社交媒体和一些边角新闻上查到了很多有共同点的信息。
这些怪异的人中,有一些人一直他们被人跟踪、监视,有东西在暗处询问他们是否有愿望,这样的现象被诊断为了臆想症或者幻听。
那些边角新闻中,还有几个人,是出现在热门的社交媒体上的。那几个人是天文爱好者,发帖子声称他们观测不到启明星,怀疑启明星已经因为某种超自然的现象消失,帖子里还有几个跟帖的人附和一样的现象——当然,这个帖子依然没有得到重视,因为其他人仍然能够看到启明,这些人的话被当做刻意造谣的阴谋论处理。
可过了几天,那几个人失踪的失踪,意外死亡的死亡,竟然全都消无声息地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而帖子里附和的人中,也有人声称自己听到暗处有人问自己是否有愿望,没过多久,那个人也没了声音……
这样的消息还有很多,出现在各种地方:志怪论坛、边角新闻、医学研究、还有一些谣言处理……
愿望。
这些人都有一样的特点:被声音询问是否有愿望,还有一部分人发现启明星消失了。
和他一样。
燕星辰抬头,看了眼启明星的方向。
什么都看不见。
自从这个声音每日出现,他就再也没看到过启明星。
也许那些“臆想”的人说得对,既白天穹上高挂了不知多久的启明星早就不知在什么时候,默然无声地坠落了。
而这缥缈的存在兴许和启明星的消失有关,是一个少部分人才能接触到的超自然现象,并不是空穴来风。
他收回目光。
耳边,那道声音似乎习惯了他每天的忽视,问了几遍就消失了。
准备了几个月的燕星辰却做了决定。
因为……他确实有愿望。
他对着四下无人的空气,低声说:“怎么不问了?”
飞鸟盘旋而过。
“……你有愿望吗?”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声音终于再问。
这一回,他早已有了想法,做好了完全的心理准备。
燕星辰不假思索:“有。”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又说:“——你想当一个正常人吗?”
他眉梢微动,幽深黑瞳透出从容,言语间润上了一层挑衅:“如果我想呢?”
四周沉静了片刻,那缥缈的声音再度响起。
“好。”
身后突然传来禽类展翅的堆叠声。
“扑棱——”
“扑棱——扑棱——”
“……”
他突然感觉暗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屏住呼吸,猛地转身。
眼前,先前还在远方徘徊的一大群白鸽居然眨眼间穿过不山林间茂密的树枝和树干,展翅而飞,瞬间窜过他眼前。
一只完全不符合常理、足有半人大小的金色信鸽不知从白色鸽群中的哪里冒了出来,眨眼间飞到了他的眼前。
燕星辰没有躲。
电光石火间,这信鸽同他撞了个满怀。
他瞬间觉得天旋地转,头昏眼花,右侧肩膀被灼烧似的发烫。
禽类展翅的声音愈发微弱,仿佛被什么东西隔绝在了另一端世界。
取而代之的,是从四面八方而来的一道雌雄莫辨的电子音。
【欢迎载入——】
这声音顿了几秒。
【樊笼世界。】
【您的身份为:正式玩家。您的玩家编号:13。】
【请玩家不要试图对抗规则,请玩家牢记失败即是死亡原则,请玩家牢记樊笼世界启明条约第一条准则:玩家之间禁止自相残杀。】
【樊笼中每个副本都有编号,副本被称之为锁,进入副本需要使用钥匙——新人首副本除外。副本的编号数字越小,副本难度越大,玩家每隔一个月至少需要入锁内副本世界一次。】
【副本一分钟后载入。请玩家注意,樊笼可以为进入总榜前十二的玩家完成一个愿望,总榜排行根据玩家的所有数据综合决定,而玩家的所有数据需要靠副本中的优异表现获得,请玩家珍惜每一个副本机会。】
【请玩家努力获得数据。数据包括武力值、念力值、粉丝值。】
这最后一段话足足重复了三遍,周遭的空间又开始变幻。
……
【副本载入成功,玩家已就位,副本世界已开启。】
【当前副本:残缺木梳,编号392377。锁内副本中有和您一样的玩家,也有只存在于副本世界中的npc。】
【当前任务:请玩家先活着到达副本地点集合,其余相关信息会在玩家活着到达副本地点后发布。】
燕星辰睁开了眼睛。
他此刻正处于一个三人宽、约莫三米长的小渔船。
波光粼粼,整个河面只有这么一艘渔船。
船上包括他在内,只有三个人。
燕星辰坐在船身中段,他对面坐着一个双眼上蒙着黑布的年轻男人。
这男人很大可能是个瞎子——他的双眼蒙着一条深色带子。
尽管被蒙住了双目,但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不难看出,他脸上露出的其他地方却足以展现这张脸的优越。
这人的下颌被夜色的微弱光影勾勒出完美的线条,他双唇微薄,鼻梁高挺,一头黑发隐在夜色中,气质幽深。
这般诡谲的情况下,男人竟然面带笑意,无惊无惧。
而最后一人站在船头——是一个背对着他们的老头船夫。
船夫头发花白,身型佝偻,穿着一身破旧麻衣,他站在船头,手中不紧不慢地划着船桨,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入夜了,入夜了……”
这嗓音不知怎的,森凉得很,还带着些兴奋和期待,燕星辰听在耳中,十分不适。
再往前看,不远处便是对岸,肉眼便能看见对岸有人家,亮着灯火。
愿望,副本,任务……
这些关键词在他脑海中绕了几圈,他眼中的疑惑渐渐散去。
原来如此。
“旅人,坐好了。”那船夫回头看了他和坐在他对面的那瞎子一眼,“嘿嘿”地笑了,“我们要去对岸。至于旅人能不能活着到达……”
船夫不再多说,继续念叨着他那千篇一律的“入夜了”。
燕星辰眉头紧皱,无言。
他本就有魂魄上的先天弱症,尽管身手方面的功夫从没落下,但这弱症来源是魂魄不足,身体再好,也最经不得这种对灵魂的拉扯。
再加上那半人大的金色鸽子实在是撞得他够呛,头晕目眩的感觉维持了许久,他靠在船边缓缓深呼吸着,额头都沁满了细汗。
他难受得没开口,渔船另一边,那瞎子比他还平静,没有主动和他搭话,甚至还放松得很,一副写意的模样。
这般暗藏凶机的情况下,只有船夫口中还在重复着“入夜了”这句话,再也没有别的人声,诡谲又寂静。
渔船离岸边越来越近,船桨划动带起的水流声“哗啦啦”的泼在人心上。
也许是那潜在的危险实在看不得这两人居然如此悠闲,燕星辰刚从头晕目眩中缓过来,水流一下子大了许多。
载着三个人的小型渔船大幅度地左右摇晃了起来,渔船周围的水面像是滴了满缸的墨水,黑的全然看不见任何东西。
摇晃中,燕星辰和另一个男人几乎同时扶住了他们那一侧的船沿。
燕星辰被晃得想吐。
这该死的樊笼世界哪怕给他安排个刀山火海呢?让人晕船算什么?
他看向水面,试图寻找摇晃的来源。
他好像感受到了一丝腐臭的气息,自水下而来,弥漫在渔船四周。
船夫不再拨动船桨,而是叹气道:“她要来了,她要来了!让她满意地走就可以……不然,明天村里人要过河,还是要死人的……还是要死人的……”
这船夫……似乎不仅不会帮忙,还见多了这种情况。
燕星辰刚从水面上移开视线,便瞧见一旁那蒙着眼睛的男人靠近的船沿上,突然爬出来了一大片潮湿的黑发。
长发密密麻麻地蠕动着,像是千万条黑色蜈蚣的手足。
这头发不知从何而来,又有多少,居然能从河面下延伸至船上,在夜色下格外阴森。
“别碰船沿!”
话未说完,燕星辰便瞧见对方已经避开了。
对方退开,燕星辰只见他这边也悄悄爬上了一缕长发,正要悄无声息地钩上他的手腕。
他刚要后退,却想到了这就是他的第一个任务。
总榜排行和奖励息息相关,而奖励是根据任务完成度发放的。
也就是说,任务完成得越快、越好,奖励很有可能会越多。
黑发显然和第一个任务有关,他这样躲避,从速度这一点上来看就是输了。
不如让他看看,这东西到底能干什么。
他知道躲避能更安全,但他要的不是安全。
他神色一定,不躲不闪,任凭这潮湿黏腻的黑色长发缠绕上他的左手。
与此同时,船身再度左右大幅度地一晃。
那从水面下冒出来的长发就着船身摇晃之时,用力拽了一下燕星辰。
他早有预料,右手立刻抓住了那瞎子的手臂。
男人被他连带着一拉,反应速度竟然比他想的还要快,反手便回握他的手腕,力道极稳,轻而易举便稳住了他的身形。
这人的掌心温度偏低,冰凉的感觉透过他的掌心传来。
“你中招了?”对方抓着他,口中却说,“中招别拉我,我们不熟,无亲无故的,不妥当。”
“……”燕星辰着实没料到对方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他顿了顿,说,“我叫燕星辰,你叫什么?”
对方神情不变,在这种时刻还优哉游哉地答道:“齐无赦,罪无可赦的无赦。”
“好,现在我们熟了。”
齐无赦稍稍怔了怔。
随后,这人笑出了声,非常好说话一般点了点头:“行,你抓着吧。”
他话这样说,做居然也一模一样地做,他就这样抓着燕星辰,既没有松手,也没有任何帮他拉进来的意思。
当真只是“抓着”。
颇有一股看燕星辰如何挣扎的意味。
燕星辰:“……”
他自己就是一个有病的,没想到还能遇上一个更有病的。
燕星辰本来也没打算依靠齐无赦,无所谓这人帮不帮他。反倒是齐无赦这种毫无章法的反应让他放下心来——有病的人总比不是人要好。
他转而看向自己被黑发缠绕的手腕。
阴气森森,冰凉地刺激着皮肤,凉得人一个激灵。
漆黑粘腻得像是自地狱而来的勾魂锁,顷刻间便能要人性命。
这黑发一看就不是普通人类的头发,剪未必剪得掉,烧……在水面上烧东西,更是笑话。
如果和齐无赦一起,倒是有一个办法。但那个方法需要依靠别人,直接被他第一时间否决了。
至于其他的手段,不论是直接动手还是用阴阳之道上的法子,下水了之后会倍受限制。
下不去?
那便上来试试。
他思绪微动,手下用力,把这头发往上一拽。
他手腕虽细,力道却极大,不过一个抬手,便能感受到长发带着钝钝的重量被他往上提起。
这东西嚣张惯了,显然没想到有人比它还嚣张,会有这种“反客为主”的心思,猝不及防被燕星辰用极大的力道这么一拉,整个船身又猛地晃了许多下。
缠绕着燕星辰的头发瞬间变长了许多。
这般千钧一发时分,燕星辰脑海中却又传来了那雌雄莫辨的提示音。
【副本直播开启,画面将会同步传送至直播大厅。】
【请副本内玩家珍惜直播机会,时刻遵守启明条约,努力通关。】
齐无赦的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停顿,应当也是听到了这番话。
燕星辰头已经够晕了,暂时没有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心思。
夜色深深,船身四方,整个水面漂浮着数不胜数的黑色长发,水流声“哗啦啦”不断,可渔船四周却没有任何水面波动,仿佛是河流中的一块死水。
燕星辰无声地思索着。
他看了一眼水面上密密麻麻的黑发,又看了一眼前方的佝偻船夫。
渔船摇晃中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风,掀起船夫身上麻衣的衣摆,船夫只是握着船桨,冷眼旁观。
月色下,船夫的衣摆上似乎有什么暗暗的金光流动而过。
……船夫?
他动了动被缠绕住的左手,不仅没有退,还主动将左手手指插入水面密密麻麻的长发中。
顷刻间,本来漂浮不动的黑发感受到他手指的存在,立刻将他手指也缠绕了个严严实实。
这东西感受到人的气息,便会自动缠绕上来。
燕星辰眸光一亮。
他主动松开了齐无赦的手。
这举动像极了走投无路后的放弃。
齐无赦手中一空,神色间有些失望。
“无趣。”他说。
燕星辰维持着被缠绕时的姿势。
那头发被他揪了一下长了很多,其实并没有像刚才一样紧紧地拖拽着他,他甚至还可以挪动。
但他没有动。
他此刻还因为进入副本时的头晕目眩而有些面色苍白,眉头紧蹙,全然是一副垂死挣扎又可怜兮兮的小兽模样。
他看向船夫,用仍然有些虚弱的嗓音说:“老伯,您可以过来一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