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钲看得出来,他的父亲并不是很在意辽国的问题。
不论是不想与儿子讨论国家大事,还是当真不在意辽国,韩钲都只能识趣的不再多提。
没了话题,韩钲就有些不自在了,“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韩冈道:“也没什么好叮嘱大哥你的,记得回去好好孝顺你祖父祖母。”
“大人放心。”
韩冈谆谆嘱咐,“你自己的研究也别疏忽,为父还等着看结果。”
“知道了。”
韩冈想了一想,“议会的事,就不多说了,相信你能选上。”
“是。”
“还有件事。”韩冈犹豫了一下,又道,“我本来还想放一阵,不过还是大哥你先做一下。”
韩钲道:“大人请吩咐。”
“你回去后,调查一下巩州的小产业,包括农工商,要尽可能的详尽一点。”
“是。”韩钲先点头应声,随即才把韩冈的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为何不是士农工商?”
“农产粮,工产物,商通有无,这些都是产业。士人的产业是什么?安邦定国?”“士人不事生产,却能为四民之首,本当是六艺皆备,文武俱全,为国之干城……牢骚多了。”韩冈突然醒悟过来的笑了笑,“现在可比以前好多了。”
韩钲点头,他从小就听父亲这样发牢骚,现在还是这般发牢骚,水滴石穿,即使嫡母想要教他和弟弟们诗词歌赋,也因为受到韩冈的影响,一个都没学成。
“大人,孩儿到底要调查什么?”韩钲问道。
韩冈沉吟着想了一阵,“还是先调查县城里面的商家,以及小工坊。就是水陆运输,商货流散,各行各业的现状,收支、结余、近些年的变化,越详细越好,不想要看见,而是真实的文字和数字。”
韩钲边听边点头,脸色却凝重起来,轻声问道,“大人,是不是税入不足?”
韩冈笑了起来,“想到哪里去了,为父治国可没那么差。大哥,想来你也明白,一个国家想要稳定,在于恒产之人。无恒产者无恒心。故而历朝历代,一旦兼并日广,失地之人渐多,财富尽在豪强之手,国乱就在眼前。故而自耕农的多寡,其实就决定了国家兴衰。如今工商大兴,工人和商贩他们也成为了国家兴衰的重要部分。如何保证这一阶层的稳定,就是宰相的责任。”
看见韩钲有会于心,韩冈道,“任何政策都要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新法诸条款,泰半是你外祖施行于州县任上,看到成效之后,方才推行到全国。为父现在就想多了解一下地方情势,以便日后国策的制定。只是都堂中为父打个喷嚏,到了州县里面就是倾盆大雨了。一旦劳师动众去调查,反而看不到真相。如今先交代给大哥你,也是因为声息更小一点,还有你比你的其他兄弟更能耐得下性子。”
塞了颗甜枣,韩冈着重叮嘱道,“记住了,这件事,对大宋,对关西,对我韩家,都是至关重要。”
“大人放心。”听了韩冈的一番话,韩钲他也有了一点明悟,肃容拱手,“儿子明白了,一定会办妥当的。”
“好了,你先回去歇着吧,明天车马劳顿,在车上休息不好。”
韩冈待儿子离开,又皱眉想了一阵,随即就放下了心事。
这个调查虽然早了一点,不过先积累经验也不错,日后可以放进自然学会作为模板。自然学会要转化成一个政治团体,社会调查却是少不了的。韩钲现在做出点成绩,对他日后可有着莫大的好处。
想着刚刚离开的长子,韩冈又想起已经在河北边境上走马上任的次子,也不知那小子怎么样了。
……………………
“秦乙,这里,这里。”
秦琬刚上车,车厢最后面就站起一人,扬手向他打着招呼。
看过去时,却是他的老朋友,驻防广信遂城的第七将正将彭保。
秦琬遥遥拱手,边走边道,“彭六,到得早啊。”
彭保大笑,“是秦乙你到得晚了。”
坐在彭保旁边,两人一起站起身,都是保州和广信军的将领,向秦琬问好。
但坐在车厢中的其他四位将校,却没有一个站起来打招呼。
除去整节车厢也就七人,偏偏中间大半位置就只坐了一人,其余两拨,一头一尾坐着。秦琬也当这几人不存在,径直往里面走。
“什么时候出门的。”另一个将领问。
秦琬舒舒服服的坐了下来,“早上吃了饭才出门,这段时间路上都没车,走得飞快。”
秦琬早上离开了天门寨,还不到中午,就到了保州州治保塞县城。
保州站的规模不如定州站大,但也有三条支线铁路连接过来。安肃军、广信军和保州下面的四县三寨的主将,都在这一趟列车,皆是接到定州路的牒文,去定州开会的。
京保铁路贯通河北南北。以京保铁路为主干,散发出去的支线铁路,如同枝叶,连接起了定州路辖下十七座县城,及九处寨堡。
并不是说定州路下面就只有这么些县城、寨堡,而是作为定州路下的防守节点,就这么包括定州州治安熹县在内的二十六处。
这二十六处节点构成了东西三百里、南北两百里的定州路防御体系的主体。在其下,还有更多寨堡,村庄,一起将定州路的防御网给填补满。
车上的都是定州路下面的将佐,战时是守望相助的袍泽,但车厢中的气氛却像是吴越同舟。
河北军出身的三个坐在前面,西军出身的三人坐在后面,唯一一个京营出身的在车厢中段闭目养神,谁都不理会。
秦琬来自河东,但他身上打着陇西韩的标签,自然算是西军一脉。稳稳地坐在车厢后段,四人一起天南海北的聊着。
“我今天来的也快,还不到平时的一半。”彭保咬牙切齿,“路上空空荡荡,都没别的车子了。耶律乙辛他娘的贼鸟货,北边做买卖的几年都恢复不了元气。”
秦琬压低了声音,“亏了多少?”
“帐还没出来,十几万贯总是有的。”彭保哼哼的,一脸心疼,富贵人家子弟,对钱看得却重,“苏三,许疯子你们呢?”
许疯子,大号许由,脸上有条疤,斜斜的跨过半张脸,从前额直到下颌,疤痕两边的皮肉都对不上,甚至连颜色也有几分差异,仿佛是两张面孔拼凑起来的,甚至比鬼还要恐怖三分
与将门世家的秦琬、彭保不同,许由是军班出身,脸上这一条疤痕,是他二十年前做边境巡检时,在军巡铺上与党项人的骑兵。当时对面出巡的马队有十二三人,他这边只有三个,但许由却没有逃,反而挺枪直冲,硬生生的杀散了党项人,不过这一战下来,不仅容貌毁了,身上也有十几处伤口,深的可见骨,差点就丢了命,要不是回去的时候正好有医生在营中,否则当真就没命了。
但他因功做官之后,一旦上阵,依然是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故而在军中颇有勇名,也有了许疯子的绰号。
有名的不要命,现在却看不出战阵上如同疯狗的样子,闷闷的垂头丧气,“差不多。”
都是等级相当的将领,手上的那点权力用来变现,得到的收入都差不了太多。
被叫做苏三的,名为苏佐,是保州兵马都监,富态得很,四仰八叉的靠在座位上,下巴上的肥肉直抖,哀叹道,“今年别过年了。”
是过不好年了。想起被扣在辽国的商队,秦琬也恨得牙痒。
对于河北边州上的将领们来说,前几年赚得太开心,手里大撒把,花得同样开心。
下面的官兵用心操练,赏了。那边爱妾看上了一条珠链,买了。自己的房舍旧了,重修。城外看到一片好田,更是得置办下来。
一年下来,手底下的结余,甚至还不一定比过去多。
现在辽人一翻脸,钱和货都抢了,帮忙赚钱的人给扣了,还毁了宋辽两国之间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信任,即使放人还钱,短时间内,也没人再敢去辽国那边做买卖了。
搞得秦琬都想冲北面吼一声,耶律乙辛,还钱!
苏佐叹了一声,“真不知怎么过年了。”
秦琬道,“还不是那句话,打得辽人疼了,还能退回来一点,要是打得差了,那可就亏得一点不剩了。”
“好像听说了一点。”彭保突然小声道,“海上打起来了。”
许由没听清,“什么打起来了?”
“我说,海上打起来了。”彭保放大了声音,“北海舰队。说是北海杨太尉扬帆北上,以一对十六,大破辽人,击沉三艘,击伤五艘,还包括其中一艘将军舰。”
许由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用力冲脚底下啐了一口,“呸,真能吹啊。”
“谁说不是。”彭保嘿嘿怪笑,“赶明儿,我也报说击退了辽人的进攻,以一千对两万,大破。”
“都这么吹了,这一下看来真要打了,”秦琬道,“不知王厚王太尉的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将定州路下面的各部战将聚于一堂,没有一个合适的名目,不仅仅下面的人要抱怨,就是朝堂内也会有警惕。
“听说制置使来了。”彭保的消息灵通,又小声说道。
秦琬点头,的确只有新任的制置使到了,王厚才能名正言顺的召集众将。
只是正要说话,忽然觉得不对,怎么前面的河北人都没声音了?抬头一看,却见一个少年官人站在门口处,正与几个河北人说话。
一看清少年官人的容貌,秦琬就猛地瞪大了眼睛,一下站了起来,“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