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全票通过。玉昆你说,什么时候会有反对票?”
议政会议之后,是只有宰辅们参加的会议。
之前的会议上,议政们以全票通过了韩冈的动议,向辽国要求立刻释放被捕宋人,同时赔偿他们损失,并开始准备战争。
那一场会议,决定了大宋对待最大敌国的态度,甚至可能直接引发宋辽之间的战争,如果从两国的国力、人口、兵力,以及装备水平来看,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世界大战了。
不论从普通百姓的眼中,还是对外的宣传上,每一次的议政会议,都是极为严肃、且与天下亿万人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会议。
不过离开了那个公开场合,在同立于帝国最顶端的韩冈面前,章惇却丝毫没有把刚刚作出决议的议政重臣们放在心上。
这么些年,议政制度刚开始的时候会有所争执,现在基本上就是宰辅们的一言堂。
两位宰相可以尽情施展他们的意志——除了部分领域之外,伸展意志的主要还是章惇。
时间长了,章惇对唯唯诺诺的会议,一呼百应的场面都失去了兴趣,反而开始有些期待什么时候能看见一两声反对的意见。
今天亦是如此,才有了章惇的一句,“什么时候会有反对票?”
听章惇的昏话,韩冈拿过桌上的资料翻了翻,抬头呵呵一笑,“怕是只有不记名的时候。”
章惇一怔,看着韩冈脸上看不出真伪的笑容,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最后叹了一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韩冈也没了笑,“谁说不是?”
如果按照定义,章惇和韩冈的确可以算是独裁者了——如果不计较两人分掌权力的话。
在过去,就算是皇帝都做不得快意事,更不用说宰相。那时候,皇帝和士大夫各派相互牵制,谁都不能当真一言九鼎。
皇帝若恣意妄为,朝臣们能连番苦谏,一道道奏表可以让皇帝从早到晚都耳根不净,煽动起来的士林清议也会让皇帝的名声臭不可闻。反之,若是宰相专权,其他重臣也能请出皇帝,轻易将之赶出京师。
但如今,宰相们执掌的是皇帝的权柄,同时又牢牢控制着士林清议,朝堂中即使有人想要打破这个局面,可他们想找一个撑腰的都没有,
过去宰相势大,朝臣们能直接告到皇帝面前。现在向谁控告?还没亲政就成了昏君的皇帝,还是退居宫中养病的太后?
但这样的局面并不稳定,大多数时候,议政会议的决议之所以能够顺利通过,还是靠了事前的沟通,并尽量符合所有人的利益。
如果章惇当真自大得看不清人心形势,现有的政局很有可能在一夕之间崩塌。
在韩冈警告之后,章惇也及时醒悟。
不过韩冈不知章惇是否当真明白,他的确没在章惇的脸上看到被冒犯的愤怒,但这是政客的基本要求,做不得数。
章惇还想说些什么,但张璪、曾孝宽等其他执政先后到来,让他把要说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议政会议上作出的决议,终究只是说要去做,而该怎么去做,则是在都堂会上来决定。
宰辅们的密级高于议政吗,不必进行太多的说明,之前更是做足了沟通,最重要的人事安排,就没必要耽搁时间了。
会议刚开始,章惇便宣布:“河北是奉世,河东是伯通,设制置本路军务司衙门,以两位为主帅,制置两路军务。”
韩冈担任枢密副使时,就任的就是制置使,制置河东军事。更早之前的韩绛的陕西河东宣抚使,是做到了宰相才就任。
李承之和熊本,都不是宰相,有韩冈的先例,自然依循下来。
但李承之和熊本两人先后站起,一一领命。心中的激动已形之于外,掩饰不住,。
这两桩任命,基本上就定下了李承之将会接掌韩冈的宰相一职,而熊本担任枢密使。
与会的宰辅们则了无讶异,也纷纷恭喜了两人,看起来都很是真诚。
他们前几日已经陆续知道了此事。
张璪对此无所怨言,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根本没有办法去争宰相之位。致仕后,少不了一个开府仪同三司和节度使,比宰相更上一层的使相级的待遇。
同样的还有曾孝宽,他比章惇年长十岁,比王安石小四岁——这其实不成问题,李承之与他年龄相仿——但他的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时常病假,基本上也没有宰相的希望。
两人的年龄都只比王安石小几岁。现在可以这么说,王安石那一辈的大臣,到了此时,基本上就要尽数退出朝堂了。李承之虽也差不多年龄,但他的宰相之位也只是过度而已,没人会认为他能做足十年。
由于李承之和熊本两人出外就职,并非是离任,所以都堂最多补上一位,因为等他们回来,差不多就是大议会召开的时候了,韩冈那时候就要退了。
在沈括参知政事后,游师雄递补成为除韩冈之外的最年轻都堂成员,但这要等到李承之和熊本出京之后。
“虽然说奉世和伯通要制置河北、河东了,但有一件事要先确定……”待李承之和熊本坐下来,韩冈出言强调,“这一仗,不一定会打。
辽国不是西夏,才十几二十年的时间,没办法完全扭转世人对宋辽两国军力对比的看法。
就算之前赢了一次,那也是辽人先打进来,大宋被动防守,反击过程中夺了一块地,但之前几年,不也割让出去一块吗?不过是加点利息收回来。
现在两国平起平坐,不用花钱买平安,对立国百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契丹铁蹄下的宋人来说,已经是很满足了。
要是对外宣传说,大宋已经可以吊打辽国,相信的人有,但不相信的同样不会少,即使相信的人,心中怕也还有几分不自信。
而贸然挑起对辽战争,这种不自信就会成为阻碍,甚至被人利用影响到战局。如果战事胶着时——这不是不可能,以辽国的实力,势如破竹的情况几率反而更小一点——以此为由,煽动民意,从而打击推动战争的宰辅们,那一干被章韩为首的都堂压得抬不起身的人,是很可能干得出来。韩冈从来不会高估政治人物的节操。
这也是在宣传上,一直没有偏向于鼓吹对辽战争。但神机营的强势,已经通过历年来的宣传打出去了,只需要更进一步,加强天下士民心中的信心,日后对辽全面战争,民意的基础就从此而来。
韩冈的目的也只是如此,一步步来,“我们要先看看辽人会不会同意我们的要求,才会做决定。换个说法,就是首鼠两端。”
不是什么好词,有些自嘲的味道,宰辅们配合得笑了两声,专注的听了下去。
“就算打起来,也不求恢复幽燕,更不求攻灭辽国——理由就不必说了,议政们不一定明白,我们都是知道的——最多也只是先试探性的报复一下,把辽国打回到谈判桌上来,老老实实的解决问题,让朝廷面子、里子上都能过得去。”
短促的战争,逼得辽人输诚,如此一来,宰相们的声望又能更上一层。对,正好赶上大议会的召开。
算盘打得很精,但到底能不能如愿以偿那就两说了——如果有人做些手脚的话。
但没人指望赶着回京就职的李承之和熊本,会将边境冲突变成大会战。
在场的谁也不会戳穿这一点,都是你我心照。
“玉昆相公。”吕嘉问抬了一下手,示意发言,“我要问一下,如果当真开战,这一仗该怎么打?”
“这就是制置使的任务了,等定下来,再交付都堂议论。”韩冈道,“都堂这边要做的准备,就是粮草,弹药。”
“火炮呢?”吕嘉问问。
韩冈道,“只是河北、河东两路,就有三寸以上的火炮一千七百余门,遍布两路的各州军寨堡。”
“辽人的火炮也有一两千吧。”吕嘉问又道。
“两千五百门以上,北方房去年有一个报告。”沈括对同在枢密院的吕嘉问道,“其中摆在南京、西京两道上,差不多也有一千七八。”
章惇将头歪向韩冈,笑道:“与我们相差不大啊。”
韩冈道:“如果奉世和伯通到时候觉得有必要再加配火炮,军器监随时可以将两路的火炮数量提高一倍。”
“辽人去年铁产量超过千万斤了。”熊本道,“用上几个月,或许也能做到。”
“那耶律乙辛就要抱着他空荡荡的金库哭了。”韩冈向后一靠,得意的笑,“事实证明,将辽国拖入军备竞赛的选择是正确的。否则他就能用日本开采的金银给自己筑一座宫殿了,而不是铸成金锭银币,放在了朝廷的封桩库中。”他摊摊手,“朝廷付出的只是铁而已。”
‘还有许多在平安号的金库里吧。’
与雍秦商会相辅相成的银号平安号,从不涉及宋辽之间的直接贸易,但一向赚得最多。可这句话,吕嘉问和熊本倒是没敢说。
“海军能做到多少?”气氛有些微妙,张璪岔开了话题,“能不能攻下几个重要的岛屿,比如对马岛,逼迫辽人先攻过来。”
吕嘉问笑道:“等攻下对马岛后,是不是干脆把日本也攻下来?日本的黄金白银可是好东西。”
张璪气一滞,一时无话,曾孝宽道,“枢密。对马五个岛,驻军四千多,南北两主岛上的寨堡加起来有七座,皆棱堡制式,控扼要冲,岛民也尽是军户,不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