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印的话一下解开了修真界中关于“圣人”传说里的谜团——
据说远古时期那位“圣人”既无师承,又无传人,不知如何得了通天的修为。
修真界中更无人知晓此人名讳。
因为“圣人”根本从未入过修真界,更准确地说,他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求仙之人。
诸长泱回想他在心镜中接收到的“朔回”的记忆,在那些记忆里,“朔回”从未费心寻求过大道,“他”的乐趣,从来只在于凡人境的生活。
“他”一路在凡人境游历,走到哪都结交一群凡人朋友,给村落制造水车和农具,和村民一起琢磨改进建筑技术和排水系统。还时不时地制作一些没有太大用处,仅仅是为了好玩的小木车和小木马。
这些才是“朔回”一直以来真正感兴趣的事物,所谓大道青天,在“他”眼里并不如一只板凳狗有趣。
“他”既不在修真任何一道,在获得修为后,顺其自然学会了炼器,也只是因为“他”的爱好本在于此。
这种得道之路其实并不难理解,在诸长泱生长的现代社会,就有许多以信仰封神的传说。
他熟知的历史里,许多生前得到民众拥护的人物,在死后都曾被立阴庙,供奉香火,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神灵”。
诸长泱一下想起和他一起穿越而来的直播系统,这或许正是他没有灵根,却以直播系统的“人气”增长修为的原因。
所谓人气,何尝不是来自于观众的认可。
诸长泱仍然感到不解,讷讷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一时却说不清楚。
修真界中道法万千,连欢喜禅、炉鼎术、杀戮道这些听着就不太正经的功法都有不少拥趸,堕魔者更数不胜数。
但他穿越两年多来,却从未听过有人以“信仰”修真,一些仙门如御虚派更将凡人视作草芥。
若非如此,他不会到现在才察觉那些“人气”的真正含义。
六印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道:“你是否奇怪,既有此成圣之道,为何没有为后世传承,现今更被仙门所遗忘?”
诸长泱:“为什么?”
六印轻叹一声:“因为天劫难渡。”
以万民之力通天,本身就是一个十分困难的过程,需要比其他道法付出更漫长的时间和精力。
而结果却未必圆满。
因凡人僭越极容易触怒大道,飞升之时,青天降下的雷劫往往不可估量。
所以极少有求仙之人会走此道,加之大荒洪水后世道更替,慢慢此法就被后世遗忘。
乃至于每当提起那位不知名的“圣人”,都只知他修为通天,却不知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力量。
诸长泱想起在心镜中看到的漫天雷光,和站在“朔回”身前奋力抵挡雷光的黑色身影,恍惚间明白了什么,心脏一时沉甸甸的,如同幻梦中的永泽城,在洪水冲击中不断下坠。
良久,他终于哂笑出声,语气中多了几分讥讽:“所谓大道,到底是什么?”
六印感觉到他的反应有些古怪,正想再问,这时水榭四周的结界猛一震荡,平静的湖面炸开冲天的水花。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抬头看去,就见水榭出口处的空气忽地一阵扭曲,竟出现蛛网一样的裂纹。
裂纹后传来左辙着急的声音:“唉,君先生,你冷静一点,诸宗主只是在和家师谈话,绝无危险……”
话音未落,那“蛛网”猛地一荡,便如镜面般碎裂。结界溃散,两道身影凭空出现在水榭门口。
前一人白衣胜雪,眉目如画,但脸色极臭,正是君倏。
后一人则是一脸无奈的左辙。
六印眉头蹙起:“你们……”
“师父。”左辙忙揖身解释,“君先生挂念诸宗主,不肯在外等待。”
原来其他大比选手也都一起进入了一叶天国,只不过都被带到了镜天宫的花厅招待。
只诸长泱一人来了水榭。
其他选手都很羡慕诸长泱能面见六印神君,君倏却很不安,刚一醒来,便迅速以他和诸长泱的血契连接追寻到了这里。
六印有些不悦:“君先生何必如此心急?”
君倏根本不搭理他,径自看向诸长泱,见他安全无虞,这才松了口气,飞快地换了副面孔,一脸人畜无害道:“长泱,你别听他们乱说,我只是出来散个步,没想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感慨,“都怪一叶天国太小了。”
六印、左辙:“……”
这人要不要先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水榭的结界都被捶破了,谁“不知不觉”就这么暴力的啊?
却见诸长泱双眼弯起:“我相信你。”
六印、左辙:??
不是,诸宗主怎么也跟着睁眼说瞎话?
工业宗这是什么风气!
刚好也谈得差不多了,诸长泱便站起来身来,向六印告辞,然后走到君倏身前,牵住他的手,笑道:“我们走吧。”
君倏嘴角勾起:“好。”
眼看两人就要离开,六印冷不丁开口:“诸宗主,请稍等。”
诸长泱顿住脚步:“神君还有什么事吗?”
六印看向君倏,斟酌了片刻,才缓缓说道:“不知诸宗主是否知晓,君先生的来历?”
此话一出,君倏脸色登时一变,眼中杀意大盛,手中就要捏诀,但立刻被身旁的人按住。
“我知道。”诸长泱颔首,轻描淡写道,“他是魔。”
六印既能推出他的命格,自然也能推出君倏的,再遮掩也没用,不如直说。
君倏一愣,下意识想要解释,就见诸长泱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他也是我的道侣。”
君倏:!!
六印和左辙更是被这猝不及防的爆料震了一下,当场懵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六印轻咳一声,讪讪地朝着两人一揖:“是鄙人唐突了。”
君倏心情大好,杀意瞬间全消,只冷笑了一声,慷慨道:“这次算你运气好,就不跟你计较了。”
六印:“……”
.
走出水榭的结界,眼前的景象倏然一变。
目光所及,一片青山绿水,山腰处屋舍俨然,连成一座小城,山下农田开阔,阡陌交通,犬兽相闻,好一处桃源盛景。
这就是一叶天国真正的样子。
君倏无心欣赏这美景,只紧紧握住诸长泱的手,还有些不安:“你早知我的身份,怎么不说?”
诸长泱没有回答,只反问道:“我刚刚给你的糖,吃完了吗?”
君倏一怔:“刚才是你……”
诸长泱点头:“是我。”
他猜得没错,在进入一叶天国时,他和君倏都触动了知秋子的遗法,同时进入了心镜。
一般情况下,即使同时入镜,每个人在心镜中的世界也是孤立存在的。
但他和君倏有着共同的记忆和迷障——万年前的灭世洪水。
两人心意相映,于是进入了同一个幻境,并在幻境中相遇,只不过两人都以为对方只是万年前的回忆。
诸长泱甚至还不确定自己和“朔回”的关系。
等到一起读取完当年的剧情,君倏在洪水中沉睡之前却喊了他现在的名字。
诸长泱才恍然惊觉,幻境中的君倏,原来是万年后的君倏。
而君倏虽然早就发觉幻境中的“朔回”和记忆中的有些不一样,还拿出了根本不存在于万年前糖和饼干,但只当是自己将两世的记忆混淆到了一起。
或者说,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逃避某一个可能。
明知一叶天国并没有危险,他仍着急地来找诸长泱,也是要确认诸长泱仍在他的身边。
“原来真的是你。”诸长泱喉咙发紧,却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也真的是我。”
直到这一刻,他总算确认了所有的猜测——
他就是朔回。
万年前,他在游历中和君倏相遇,两人一起走遍了大半大陆,最后回到永泽城定居。
后世魔域一直奇怪当年天生魔种为何会出现在不尘地,原是如此。
万年后,他们按照洪水中的约定,再次在不尘地重逢,却都暂时忘却了前尘。
君倏在魔域寻回力量后,就想起了大部分的事。
而诸长泱一直到进入心镜,看到了当年的回忆,才勘破自己“穿越”的迷障。
但还有一个疑惑。
诸长泱定定地凝视着君倏,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君倏神色一僵,不太自然地说:“没有多久……”
这是实话,当年朔回担心他不肯安心沉睡,特意抽走了两人一起经历的回忆。
所以在他从魔域幻境中拿回力量后,虽然记起了大部分的事情,却唯独想不起永泽城的那一段。
一直到回了不尘地,和诸长泱一起在浮猋山开宗立派,不断往来于喷雪江两岸,他才渐渐想起那场洪水。
也认出了诸长泱。
诸长泱苦笑:“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疑惑,若说一开始君倏隐瞒魔种的身份,是因正魔对立,怕诸长泱会因此疏远他。
但后来他们与魔域往来甚多,君倏明知他对魔道并无成见,却为何依然守口如瓶。
君倏垂下眼眸,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地开口:“我怕你觉得我魔性不改。”
“长泱,你在心镜里看到了,是我劈开了喷雪江,把大水引去了永泽城。”
当年以他们两人之力,原是可以护住一城的。
在黛山崩塌后,朔回提议用剑在大陆上劈开一条大江,将洪水引去那些没有人聚居的荒芜之地。
君倏见朔回已将大部分的修为用于支撑永泽城的护城大阵,担心朔回气力不支,便提出由他来开江。
他也确实顺利地在黛山脚下展开了第一道缝隙,但偏偏在他挥出第二剑的时候,剑刃被天雷打偏,那道大江,就裂向了永泽城的方向。
他眼睁睁看着大水将永泽城吞没,他的剑成了灭世之剑,却无能为力。
所以哪怕他想起了所有,却不敢跟诸长泱相认。
他怕诸长泱想起来,天生魔种,到底是成了灭世之人。
“这怎么能怪你呢?”诸长泱轻轻地抚住他的脸,长叹一声,“你当初,明明是为我挡的天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