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船队重新扬帆启程。
陆云舟舒适地靠在船舷上,看着堤坝上喊着号子跑操的战士们。
自从进入卫境,濮水两岸的风光就呈现出巨大的差异--左岸秦国的陶郡沿岸炊烟缭绕、人烟稠密、村舍密集,路过的行人大多穿着整洁、谈吐文雅,时而有华丽的马车驶过。
左岸秦国的陶郡,在二十多年前,本是宋国的土地,齐泯王灭宋后又短暂地成为了齐国的土地,最终在五国联军攻齐之战中,被秦国抢去了,作为穰侯魏冉及其后代的封邑直至今日。
陶郡位于齐、卫、魏、楚、鲁四国之中,商贸发达,是一片土壤肥沃的膏腴之地,也曾是春秋末期著名的大商人陶朱公范蠡的发家地,陶朱公的陶字,便是得自于此地之地名。
大概是因为陶郡位于中原地区,不与秦国本土接壤,是一块秦国在中原的飞地,一直处于自治的状态,因此并没有受到太多商鞅变法的影响,此地的商业贸易也一直都非常的繁茂。
与左岸陶郡的繁华热闹截然相反的,是右岸卫国的一片凄惨荒凉的地狱景象。
随着船队逆流而上,逐渐深入卫境,右岸上时不时地会出现的一具具卧倒路旁的骸骨,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流民们时而出现在岸上,哀嚎着彷徨徘徊,仿佛一具具的行尸走肉,被缓慢行驶的船队逐渐抛在后方。
流淌不绝的宽广濮水,在流经这条河段时,却仿佛化身为地府的忘川,隔绝了人间和地狱,此岸得生,彼岸求死……
陆云舟看着这一幕幕,眼中有怜悯、有感慨,更多的却是意味深长。
见陆云舟又独自一人靠在船头吹风,琴清款款走到船舷边,顺着陆云舟的目光所及之处,向右岸看去,待看到岸上流民们的惨状,一双清澈澄明的美目中流露出怜悯之情,不忍卒睹地偏开头,看着面无表情地直视着这一切的陆云舟,摇头轻叹道:
“卫君此举,实乃亡国之道!荀子曾言:‘成侯、嗣君,聚敛计数之君也,未及取民也。’我看当今卫君暴政之烈,聚敛之众,与民争利,比之先辈成、嗣之流,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殊不知《周易》中曾言治国之理: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
陆云舟听到了琴清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听闻此言,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却是缓缓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琴清很少见到陆云舟如此沉默不语的样子,看起来他好像并不认同自己的观点,心中不由得生出了好奇心,讶然又俏皮地行礼道:“齐公子似是并不认同小女子之言呢,若是不嫌弃小女子粗浅愚钝,还请齐公子不吝赐教!”
被再三挑惹,陆云舟终于没法继续绷着脸了,他没想到琴清还挺有刨根问底的探索精神,摇头失笑道:“其实卫君很精明,在我看来,卫君自然不能称得上是一个好国君、一个好人,但却能算得上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此言一出,琴清秀眉一扬,极为惊愕,又颇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陆云舟,不知陆云舟为何要忽然替昏聩的卫君说话。
两天之前,陆云舟力排众议,收留了一个村的流民进入出使团,让琴清十分地钦佩他的人格,因此此刻她虽然惊愕于陆云舟的惊人言论,却下意识地觉得,此言必有深意。
琴清偏头思索了片刻,终是琢磨不透,忍不住询问道:“齐公子何出此言?”
陆云舟长叹一声,知道他若想真正获得眼前这个清冷孤高的美人,发自深心的信赖,就必须要给她留下无法磨灭的深刻印象。
陆云舟微笑道:“卫君若是像《周易》中教导的那般,体恤百姓、损上益下、藏富于民,百姓固然是喜悦了,但这卫国只怕顷刻便要覆亡!像如今这样横征暴敛,却反倒能够让这个国家,多续命几年。”
琴清再次一呆,似是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有想到,陆云舟不仅替卫君说话,竟然还更进一步,完全否认了先贤传授下来的治国良方。
琴清心中闪过了荒谬之极的观感,在这一刻,她只觉得再也看不透眼前的陆云舟,他仿佛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琴清再也没法把眼前之人,和两天前那个拯救百姓于水火中的仁德公子联系在一起。
在这一刻,琴清只觉心中涌出一种强烈的失落之感,落寞已极地道:“琴清一直以为齐公子是个宽厚贤德之士,公子收留流民之举也曾让琴清敬佩不已,但听公子今日此言,却真教琴清失望又心寒!”
一番话说完,琴清容色清淡地敛衽一礼,再也不想在此处多待,便要拂袖而去。
以琴清一向端庄的性格,说出这样严重的话,说明她此刻当真是非常的失望了。
陆云舟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出言挽留,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一直紧盯着岸上一个衣不遮体、摇摇欲坠的流民。
这时堤坝上的战士们已经跑到了船队的前方,长龙的末尾,那名流民在陆云舟的注视下,颤颤巍巍地爬上了高高地堤坝。
陆云舟脸色一变,连忙招手唤来站在不远处的马大龙,吩咐道:“看着那个爬上堤坝的流民,此人我观察了很久,我判断他接下来极有可能要投河,你马上去船尾,让水里的战士们去救他上来!”
马大龙惊讶地看了一眼已经爬上堤坝的那名流民,心中嘀咕着,雨帅为何如此肯定此人一定会投河自杀?或许他只是爬上堤坝看风景呢?
但陆云舟的吩咐便是军令,马大龙便是心里百般吐槽,也绝不敢违命,连忙大声应道:“是,雨帅,属下这就去办!”
陆云舟和马大龙之间的交流,传到了尚未离开的琴清的耳中,她同样也非常地惊讶,顺着陆云舟所指,看到了爬上堤坝的那名流民。
只见那名流民双目无神,四肢僵硬,仿佛便是一具行尸走肉,随时都有可能扑倒在路旁僵死而去。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