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苏大侠忌日,楚青流随师父来坟前祭奠时,正值早春,生机还未发露,不见青芽。今日再来,却是清明已近,山花满眼,村头路口早有纸钱香锞出卖,楚青流随手买了些,又买了一小坛村酒,与梅占雪分提。
梅占雪接过了,说道:“苏夷月拿咱们当仇人一样看待,你给她爹爹烧纸。你的好心,人家就怕不会领情。”
楚青流道:“苏大侠我无缘拜见,苏夫人文女侠却是见过的,实在是好到不能再好的人。咱们祭拜一下前辈,只是尽自己的一点心意。”
梅占雪道:“苏大侠文女侠都是好人,可惜就是生的女儿不好。”
楚青流道:“刺伤大哥那是她不对,不过她也有自己的苦处。我曾见过她夜晚在妙乙观后山的野地里哭叫,真是不忍去听。”
梅占雪道:“她的苦处全都是自找的,她还有脸哭?我被人逼成这样,不也没哭?”
徐晚村道:“就是,你可比那个苏姑娘懂事多了,聪明多了。我的毒术你一见就会,就这一点,任谁都做不到。哭有什么用?眼泪能用来浇花么?我看不能。哭瞎了眼,还真不好医治。”
梅占雪道:“看来还只有我一个人能哭,我哭瞎了,你徐先生给我治。”
徐晚村忙道:“别,可别!你哭瞎了,我可绝不去治,不信你就试试,----不,不用试。魏大楚二,你们可得帮我劝劝,你可不能看我笑话呀!”
梅占雪看了看魏硕仁楚青流,笑道:“大哥二哥你们不用怕,我是说着玩的,我才不哭呢。咱们上坟去。”
来到坟前,楚青流打火烧纸,将酒坛拍开倒出一半酒来,叩头祷祝,说道:“苏大侠,你活着是人杰,死后英灵必定不朽,愿你保佑咱们早日找到凶手。”
梅占雪叩头道:“苏大侠,请你保佑咱们开南镖局战胜乱人盟,为死去的兄弟复仇。”
魏硕仁道:“苏显白,我敬你是个人物,你又先死为大,我与你年岁相当,今天也拜你一拜。”跪倒行礼。
徐晚村道:“坟中人,你若当真有灵,就请不昧,予我启示,开我眼目。我若不能替你雪冤,当世只怕再也没有别人了。”说罢端正叩了头,起身围着坟堆察看。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不会真想要挖坟吧?我有点怕。在咱们那里,挖坟是有许多排场讲究的,我年岁不大,也知道这个。咱们这样动手就挖,若是惊动了魂灵,那可不是玩的,我怕。”
徐晚村道:“不用怕,有我在,还用不着破土挖坟。”说着围绕坟堆踱起步来。
转了数圈,向坟堆西北行去,走出十来步,俯身在地上细细察看。嘀咕道:“时气不合,来的晚了些,晚了些。”三人不敢上前打挠,生怕误踩了什么物事。
徐晚村细细察看了约有三间房基大小一块地面,又转身从头看起。这回看得很快,大步走了几圈,用脚尖画出桌面大小一块地面,向楚青流招手道:“你来挖,我歇息歇息。”说是歇息,却还是站在原处未动。
三人走近,梅占雪道:“徐先生,什么家伙都没有,这可怎么挖?”
魏硕仁一抽重刀,说道:“我来。”
徐晚村赶紧伸手阻住,说道:“你来不得,这是精细活计,你没有这份耐性。”
梅占雪掏出短剑来,用剑锋划松一层泥土,楚青流手捧泥土移开。徐晚村时时出言喝止指点,生怕剑锋入土过深,如此挖了一个多时辰,才挖了一尺多深。徐晚村叫停二人,自己亲手去挖。魏硕仁早已瞧得不耐烦,走到边上一遍遍使起刀来。
徐晚村边挖边去嗅自己的指头,边向梅占雪解说,也不管她听懂了多少。再挖了约有一刻钟,终于叫道:“到了,快去喊老魏来看。”
待叫来老魏,才道:“全都小心看好了,这等事,这一辈子,你们谁也别指望还能看上第二回。”用手指一点点剔挖,泥里慢慢现露出一棵花来。
这花有碗口大小,成人手掌那么高,根朝上,叶朝下,根须莹白,叶子呈铜钱大小的圆片样,共有七片,四片红多黑少,三片黑多红少。
徐晚村向三人道:“都看清了么?”
连同魏硕仁在内,三人同声应道:“看清了。”徐晚村点点头,用土将这棵全由根须组成的花重又覆盖,就要动手去撕自己的衣襟。他身着短衣,哪有什么衣襟?魏硕仁挥刀割下长袍下摆铺在地上,徐晚村将土包移到布片上包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直起腰来说道:“这玩意有个好名儿,叫作‘七彩地莲’,是能遇不能求的物件。”
魏硕仁道:“你就给句痛快话,说这坟里有没有毒,说你能不能追查出来,这棵怪花我还真不稀罕。”
徐晚村道:“你不稀罕,那是你不懂的。你若明白了,只怕你还要挥刀来抢。我刚才围着坟堆转悠,那叫望气。如何望气,都能望出什么来,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梅占雪道:“我能懂么?”
徐晚村道:“这功夫不是靠听别人解说就能明白的,也无法传授,得靠自己琢磨出来,跟药物打交道久了,自然而然就会了。不同的药物,有不同的气味、气息,这些常人都知道。就算埋入地下,经太阳一照,也有各自不同的光影泄露升腾,此一节,知道的人就不那么多了,就算知道,也未必就能分辨出来,那也是无用。”
梅占雪气馁道:“这也太玄了些。”
徐晚村道:“这也不算太玄奇。据传,古来那些真正精通医道的人,隔了几间屋子远,都能断言某间房里有人快要死了。这等奇技,照我想来,已然不是全靠望气,还要靠听与嗅,要五官六感全都用上才能办到。”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有此项本领么?”
魏硕仁笑道:“三妹竟说孩子话,你这话叫老徐怎么答?要说看不出来,那就是说自己还未精通医道,他必然不愿,说能看出来,他心里又发虚,怕你要试他。”
徐晚村笑道:“老魏你真是个小人。实话告诉你吧,熟人的屋子我还能看出来,生人的屋子我就看不出来。你说,我心里到底虚还是不虚?”
梅占雪道:“不虚不虚。你快说,这坟里是什么毒,怎么去找下毒的人。”
徐晚村道:“既然望气就能断定坟中有毒,为何还要再去挖这棵怪花?当然是为了让你们相信我不是随口胡说,也是这花有极大的用途。为何又要那么小心?这花若是碰折了一片叶子,一根细根,药效就要大减,实在轻忽不得。坟中残毒受地势所限,随着雨水的冲涮,大多汇聚到这处地方,就生出这棵罕见的怪花来。”
梅占雪道:“也不见得有多罕见,只要修成了你这种本领,每天不去干别的事,净到坟地里转悠,还怕遇不到有毒的坟堆?还怕遇不上这种花么?”
徐晚村道:“你能想到这上头去,还算不傻。不过,早就有不知多少人也动过这样的心思,这样做过,得手的却没有几个。要知道,这坟中的毒质,并非寻常的俗物,就算是毒药,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上的。”
“坟中毒质,必为‘流年速促丹’无疑。这个好名儿,还是唐人给起的,初有这门毒药时,只是叫‘改换散’,说它能暗中缩减人的寿命。据晋人医书《南山幽旨》记载,这药两晋时才有。”
“晋人治国无能,引动胡儿屠华,失却半壁山河。大事上糊涂,却还有点小小的聪明,于烧炼一事上还算有点心得。”
魏硕仁不屑道:“烧得多了,试得多了,总能烧点什么出来,这也说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领。”
徐晚村道:“照你这么说,一个人只要不吃不喝,没日没夜的操练,就必定能成高手?能不能成事,还得看有没有这个天分,有没有机缘。”
梅占雪道:“徐先生,你别理他,说要紧的。”
徐晚村道:“他们估计也是闲极无聊,把许多不相干的物事,从最贵重最稀罕的,比如黄金珠玉,到最污秽最常见的,比如大便小便,全都放到一个炉子里乱烧,能烧出什么东西来,那是谁也无法断言。正因为如此,倒也得出一些世上本来不曾有过的物事,本来不曾有过的毒物,很是神奇。”
“这些毒物中,有一种叫作‘不老石’,这东西得来极为不易,昂贵先不说,还全得靠凭运气去碰。这么说罢,你把金子银子算好了分量放到炉子里去烧,这回能烧出‘不老石’来,下回再用老法子去烧,却什么都烧不出来了,再烧,还是烧不出来。”
梅占雪道:“这很不合理。”
魏硕仁道:“有什么不合理的?同样是狗,为何有的狗肚子里有狗宝,有的狗就有?你听说过窑变么?”
梅占雪不解道:“窑也会变?能变出什么来?”
徐晚村不去理她,说道:“这个‘不老石’微带辛辣异味,服下去后,最初几年,大有返老还童的功效。两三年后,人就会毒发暴亡,死后还无可检索。再后来,就有医家插手,加入药物配伍,去掉异味,让它无色无味,真正做到难察难辩,这个‘不老石’也就有了‘改换散’的名字,从补药变成了毒药。”
“这个东西得来不易,烧出来的也太少,要毒杀的人又太多,很是不够用,就有人用药性相近的药物来替代。既然是替代,便很难与原物相比,第一是或多或少要有异味,须得跟食物配合起来用,比如带酸味的毒,索性就下到醋里头去。”
魏硕仁恨道:“看来这个世上,还是人心最坏。”
徐晚村道:“不能做到无色无味,这还在其次。麻烦的是,这种假的改换丹服下后,待到药效发作,取人性命时,不能做到无声无息,这也是个绝大的漏洞。苏显白所中毒物,前期还是纯正的流年速促丹,到后来,真货用完,就只好用了替代的假货。”
梅占雪道:“大哥二哥,我听明白了,你们明白了么?”
魏硕仁道:“光听明白了有什么用?还得想法找出凶手来,那才算是有本事。”
徐晚村道:“能不能找出凶手,先得去见见苏显白的那些仆人,还得到苏显白家里去看看。他家的厨子也捉到了么?”